他拿着一本书，身边有五六头牛，牛儿低着头，尽情地吃着青草。天上下着小雨，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他是在牧自己的童年，牧自己的中年，还是牧自己的老年？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他在牧自己的老年，因为他已经有六十岁了。我看见他在翻阅一本书，是一本《水浒》，在我的心里，我对他产生了敬畏之情，这么大的年龄了，他居然还爱看小说，而且他是那么聚精会神，全神贯注。
      有时候，牛儿走远了，他吹一声口哨，那些通人性的牛儿就会来到他的身边，和他融为了一体，他摸摸牛儿的皮毛，牛儿用舌头舔舔他的手，牛儿对他表示亲热。他看书看累了，也喜欢放松自己，他拾起一块石块，向面前的小河水面上抛去，仿佛小孩子打水漂的游戏。也许他的劲不够使了，没有几个水漂那块石块就掉进河里了。我看到他仿佛一脸的忧伤，他对自己的成绩不满意，因为小时候，他用一块石头能打出三十多个水漂。那时动作很熟练，石块宛如武功高深莫测的仙人在水上漂，来无踪，去无影。现在想起小时候的欢乐，他心中就有一种幸福感。这种幸福已经离他远去了，再也不能回头了。
      没有下雨的时候，天空湛蓝湛蓝的，万里无云。远远望去，他自己仿佛在驾驭天空上的飞鸟，不是飞鸟，是雄鹰，或者自己就是雄鹰，自己在天空中翱翔。牛儿在天空底下，吃着新长出来的青草，是那么的欢快，是那么的悠闲，是那么的吉祥，他的心情也舒畅。自从土地承包到户，他就开始了自己的放牧生活，是因为儿子考上大学那一年没有学费，村里照顾，用无息贷款给他买了两头小牛儿。村长说，老人家，我们给买两头小牛儿，给你做底本，让你的儿子安心上大学读书。老人感激不尽。牛儿渐渐长大了，可以卖钱了，老人就把牛儿卖掉，留一部分再买小牛儿，一部分给儿子交学费。这样一直到儿子大学毕业。儿子暑假回来，看见父亲，还在顶着太阳，顶着风雨，还在放牧，牧自己儿时的理想。牧儿子上大学的愿望。
      儿子来到父亲身边，跪在草地上，两行热泪流出来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来感谢你，我的父亲。父亲把儿子扶起来。然后说，儿子，你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你是好样的，我们村就你一个大学生，许多村民都向你投来了羡慕的目光，说我家的祖坟埋藏到一个好地方，是祖先在保佑着你，是祖先在显灵了。我是不相信封建迷信的。我知道是你自己勤学苦练的结果，没有什么祖先保佑。你说是不是？儿子直点头，泪水还是往外流淌。
      儿子毕业后在一个银行谋到一份舒适的工作。城市的繁华，给儿子留下了新奇的印象。每到周末，儿子来到郊外的草地上，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夕阳西下了，也许父亲还在小河边放牧牛儿呢。他仿佛看见父亲的身躯越来越矮，背越来越驼，眼睛越来越小，真的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他想着想着，自己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用纸巾擦拭了眼泪，又慢慢回到自己的宿舍。
      他给女朋友商量，我想把爸爸接到城里来住。你看怎么样？女朋友说，房子是你交的预付，你有这个说话的权力。你父亲不愿意来怎么办？他说，父亲不来是另外一回事，我的责任尽到了就行了。
      儿子回家要接父亲到城里住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父亲说，你城市的房子，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怎么住，难道我把我的牛儿一拉进城里?我走了，我的牛儿怎么办？你买房子还拉了那么多账，我不去，我养牛儿给你还买房子的钱。儿子说，我给女朋友说过了，她也同意你到城里居住，我买房子的钱慢慢还。父亲说，我不习惯，我还是在农村好，自由自在，没有谁管我，空气新鲜，住着舒服。儿子说，那你到城里看看我的新房吧。
      父亲到城里看了看儿子的新房。屋里都装修好了，家具也买得差不多了。父亲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喜庆。儿子的女朋友叫伯伯多玩两天。老人只是点头，不说话。女朋友猜不透父亲的心。
      夜里，女朋友说，你父亲不说话，我哪里得罪了他吗?我搞不懂。我们还没有结婚呢，要是结了婚，整天面对你父亲的脸色，你让我怎么活呀？他说，你小声点，我父亲还没有睡觉呢？她说，我就是要让他听见。
      老人慢慢走到儿子的房门前，敲了两下门。然后说，儿子，你们不要吵了，我明天一早就回家。我都听见了，你们年轻人自己生活，我还是回家养我的牛儿。儿子听见父亲说这样的话，心里难过得像刀绞一般。他辛辛苦苦为了自己上大学，几年都没有买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是拣别人的旧衣服穿，都是牙齿缝省下来的钱供自己读书，自己居然没有能力让父亲享一天清福，心里悲伤到了极点。
      天亮了，父亲走了。儿子醒了，不见了父亲，急忙往汽车站跑去。父亲已经上了客车，父亲急忙向儿子挥手。嘴里不停地说，好好对待自己的女朋友，现在的女人不好将就。儿子含着眼泪望着父亲的汽车在视线中慢慢消失了。
      父亲回到家里，依然拉着自己心爱的牛儿，走在小河边放牧，小河边的青草已经长高了许多，那些蝴蝶在树林中飞来飞去，好一派自然优美的田野风光。他在心里想，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他看看夕阳，到小河边捧一捧河水，洗了一把脸，然后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能懂得老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