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小区211幢单元房的许家和林家都是老人,每家两口,一老头一老太。两家同一年住进来的,迄今大约八九年十来年了,那时节他们就都有些老态。也许子女出息了,在县城芝城买下套房,让劳碌了大半辈子的父母从乡下搬下来,安度晚年。应该这样的。据说,许家由大女儿出资,林家由大儿子出资,买下套房让父母在城里过日子,房产归自己。不过,两家的子女都不在本地,有的在外省,有的在外国。因此,许、林两家偌大的套房基本上也没什么人走动,有点儿人到老年的衰败孤寂气息。
这四位老人总体上有着乡下人那种质朴,脾气都相当好,也相当热情,遇上小区熟人喜欢笑着打招呼。许家的老头比老太外向些,在许老头打招呼时,许老太跟着笑笑;林家恰好相反,林老头有些木讷,在林老太打招呼时,他咧下嘴角。要是他们四个一起走,先开口打招呼的必定是许老头,其他三个附和着。在他们当中,许老头有干部模样。但也仅仅打打招呼而已,这两家跟小区人不怎么来往,也不怎么串门。似乎他们四个是内部人,团结一致,亲密无间,而小区里的人包括同一幢楼的左邻右舍都是局外人,隔着距离。不过,他们两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小区里的人并不知道,是亲戚呢还是朋友、同乡,都不清楚。
每天晚饭后,他们四个都要结伴去往芝城广场走走。
芝城广场在小区左近,旁边有个小型火车站,偶尔有辆火车像发情的老鹿一样鸣着车笛进站、又像发情的老鹿一样鸣着车笛开走。芝城广场也是小县城式的小广场,也就学校四百米跑道的操场那么大小。广场中央放着舞曲,许多人在跳舞,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他们四个不跳舞,绕着广场走圈。有时许家老俩在前,有时林家老俩在前,就像两对梁山伯祝英台一样拖泥带水地走着。通常,他们顺三圈,倒三圈,走六圈,六六大顺。走完六圏,他们在梧桐树下面说说话,或者看看跳舞的人群,看看进站、出站的火车,很悠闲的样子。然后,他们一起往回走,拖泥带水地走回小区211幢单元房。
他们都住在211幢4层楼,只是不同单元不同楼梯。许家住一单元401室,林家住二单元402室。不是对门,是隔壁。许家的隔壁是林家,林家的隔壁是许家,就隔那么一堵砖墙。从芝城广场回来,他们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达套房。老人的步速大体一致,都像慢镜头一样把日子拉长。回到套房,他们就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看电视。要是气温适宜,天气又好,有时也走出客厅,去阳台坐坐。
211幢楼房每个套房的阳台一模一样的,正面挑出来,呈长方形。这些阳台除了晾晒衣物,还都养着一些花草。许家阳台上有月季,玫瑰;林家阳台上有月季,水仙。这与楼上楼下的阳台没什么不同,楼上楼下的阳台也都养着花草,不同的是花草的摆放位置。许、林两家阳台上的花草摆放在朝客厅门这一头,挨近隔墙那一头空出来,放着两把竹椅子,而楼上楼下阳台上所摆放花草的位置恰好相反,都挨着隔墙摆放。这点儿特别,展示着这两家的与众不同。
四个老人从各自的客厅走出,在阳台椅子上坐下来,说说话。有时,许家老人或者林家老人提高音量,向隔墙那边阳台递话。不论哪边递过来,另一边都会响亮地回应。不过,这样的情况不是很多。每天,他们四个都有机会在一起,要说的话都说了。况且,阳台之间那堵隔墙,厚厚实实地从里头长出来,于空中长成一个半圆。隔墙说话,挡着声音,又看不见人,吃力。在阳台之间,他们更多的不是递话,是“递物”。许家阳台上有一根竹竿,有一只小巧玲珑的圆竹篮子;林家阳台有一柄竹勾,这是“递物”的全部工具了。“递物”的情景蛮有意思的,你瞧着,许家的吊着圆竹篮子的竹竿挑出来了,慢慢斜了过去,林家则伸出竹勾,将小篮子勾过来——要么取回东西,要么放上东西,然后让许家将竹篮子收回去。小区里的人迎头望望,觉得这两家不但蛮有意思,而且聪明。都上年纪了,送东西,或者借东西,下楼、上楼,再下楼、上楼,要爬十多层楼梯,不方便。这确实是他们两家互通有无的好渠道。
有了这条好渠道,并不是说他们就互不串门了。有许家老俩到林家去的,也有林家老俩到许家去。去对方家,四个老人聚一起,多半是耍**。耍**的花样很多,但他们永远只耍一样:“四十分”。这是最古老最简单的玩法,芝城的人早就不玩了。但他们不会“红五”,也不会“铁头”,其它都不会,只会“四十分”。玩法单一,他们便交换着对家,添些趣味。有时许家老俩对家,林家老俩对家——有时更换过来,许老头、林老头对家,许老太、林老太对家;或者许老头、林老太对家,许老太、林老头对家。他们乐此不彼。
十来年来,许、林两家在我们小区里的状况也就这样子了。
概括起来说,这两家之间的关系相当亲密,四个老人就好比四个点,扎实地构成一个小小的四边形。在牌桌上玩**,他们坐成一个小小的四边形,是这个样子;在广场上走圈,他们站成一个小小的四边形,缓缓地移动,也这个样子。概括起来说,这两家对小区里的人很热情,却不怎么走动,不怎么交往,隔着一些距离。如果把广场中央跳舞的人群比作小区里的人,情形也差不多。这个小小的四边形总是远离着跳舞的人群缓缓移动,他们不会移到跳舞的人群那里去,他们只是看看,远远地看看。
要是四个老人永远健在,状况也许就这么永远下去。
不过,永远健在是不可能的,人都是要死的,老人就走得更快。状况发生变化是注定的,少了一个点就不能构成四边形了。
二
最早走掉的是林家的林老头。
林老头廋小,不大言语,在四个老人中最为内向。凡事他不喜欢出头,在阳台上操竹勾勾许家斜过来的竹篮子,基本都是林老太。就是两口子去菜市场买菜,向熟人打招呼的也是林老太,他咧下嘴角而已。相比之下,四个老人中体质最弱的原是许老太,她脸色不好,还常常咳嗽,可林老头先走了,病了一个多月就走了。他的儿女都赶回来了,在国外打工的大儿子也赶紧飞回来,见了父亲最后一面。遗体没有发回乡下,在小区弄堂里支开帐篷,搭起灵堂,进行佛事。芝城禁放鞭炮,只能敲锣打鼓,不能又烟花又爆竹。许家俩老人自始至终帮忙。身材颀长的许老头,佛事方面好像很在行,主事一般的指指点点,忙前忙后;许老太则很安静,坐在桌案前念经、结**,偶尔叹口气,慢慢站起来给烧点纸钱。许家在国外的大女儿也赶回奔丧了。小区里的人这才知道,许、林两家原本非亲非故,不是亲戚,也不是同乡——林家的大儿子和许家的大女儿都在国外打工,是好朋友,仅此而已。
送走林老头,林家的子女散走了;许家的大女儿也出去了。
许、林两家就只有许老头、许老太和林老太三个老人了。这三个老人就像三个点,扎实的四边形散架了,变成了三角形。变成三角形也经了些时日。林老头走后那段时间,林老太呆在套房里不出来,就像一只失去伴侣的母八哥,兀自呆笼子里思念、伤心、默默垂泪。许、林两家阳台上“递物”的情景消失了,也不见他们一起去往芝城广场走圈,只见许老头、许老太上林家套房的次数比先前明显增多,有时带点菜,有时什么都没带,只是走走。不过这段时间也不怎么长久,大约三个来月吧。
三个来月后,林老太下楼来了。
不久,每天晚饭后两家老人恢复了去芝城广场走圈的习惯。自然是三个老人,因此不是四边形,是三角形。有时林老太在前、许老头许老太在后,有时许老头许老太在前、林老太在后。不是等边三角形;有点像等腰三角形,两条腰要长一些。他们照旧顺三圈,倒三圈,走六圈,六六大顺。走完六圏,依旧在梧桐树下面说说话,看看跳舞的人群,看看进站或者出站的火车。然后,他们结伴走回来,走回小区211幢单元房。许家老俩双双跨进一单元,林老太则孤寂地消失于二单元的大门口。
虽然走成了三角形,但不像四边形那样的扎实、稳固了。三角形在变形。有段时间两条腰长缩短了,三个老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差不多,似乎成了一个标准的等边三角形,在广场边沿缓缓移动。可没几天那腰长却又拉长了。后来,缩短、拉长,拉长、缩短,反复地变化着。这好比一只弹弓,弹弓两腿之间的距离是固定的,拉长或者缩短是弹弓上的皮筋。也就是说,许老头和许老太之间的距离是不变的,在变化的是林老太。林老太有时挨他们近些,有时挨他们远些。这样的变化着大约过了半来年。半来年以后,由量变发展到了质变,林老太不走圈了,去跳舞了——她好像是按在弹弓皮筋上的一粒钢丸儿,一下子就弹到了广场中央跳舞的人群那里去了。
林老太加入跳舞行列以后,许、林两家之间的情形,许、林两家与小区人之间的情形,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林老太个子不大,斑白的头发总在后脑勺,显得光鲜。原本,她性情就比较开朗,比林老头、许老太都会讲话。参加跳舞后,她显得更精神,很快就结识了小区里一些舞伴。许老头、许老太也不怎么绕广场走圈了。有时走走,也不单是许家老俩一起走,还有小区郭老头他们——郭老头是一个失去伴侣的孤独老人——尽管,许、林两家阳台上“递物”的情景偶尔还会出现,不过许林两家是“内部人”、小区里的人是“外部人”的感觉已然淡化。这两家逐渐融入小区的大家庭,和小区其他人家变得差不多起来。
不久,许、林两家三个老人中又走掉一个。
这个走掉的是谁呢,你可以猜见,是许老太。要不然,我也不会写这个故事。当然,许老太的身体原本就弱,经常咳嗽,病恹恹的。通常,身体羸弱一些的老人总要先走一步的,这是自然规律。
在小区211幢单元房前面的弄堂里又支开帐篷,搭灵堂,操办佛事。几年前,林老头的佛事也在这儿进行。那时,支帐篷时在墙壁上钉下的铁钉还在,只是生锈了,要拔出来换上新铁钉才牢固。当年,给林老头做佛事时,身材颀长的许老头好像总管一样,指指点点,忙前忙后;现在为老伴许老太做佛事却没有那样的精气神了,反应有些迟钝,样子也嫌呆板,基本上由子女出头。倒是林老太,很是能干,不但自己帮着点香烛、结**,还在小区里唤来三四个舞伴帮忙。几天的佛事,林老太基本没有消停。
送走许老太,许家子女中最后离开芝城的是在国外打工的大女儿。她和林家大儿子同一天离开芝城的。林家大儿子也在国外打工,这回他也回来了,为许老太送丧。他们出去时一同乘火车赴上海坐同一班机。当年,林老头过世时,许家大女儿也赶回来了。许家大女儿和林家大儿子是很要好的朋友。要不是很要好的朋友,不可能把套房买在同一小区同一幢楼房,也就不可能有许家林家的故事。
现在,许家林家只有许老头、林老太了。他们仍旧住小区211幢单元房,许老头住一单元401室,林老太住二单元402室,就隔那么一堵砖墙。
三
许老头想开些,许老太走掉后他的变化不是很大。这不像林老太,林老太老伴去世后的三个月,足不出户,郁郁寡欢,将近半年过去才从失去老伴的阴霾中走出来。男人跟女人也许不一样,没过多久许老头就变得很正常了,每天晚饭后走下套房,来到芝城广场跟一些老头、老太一起走走圈,说说话。同许老头一起走圈的老人,除了郭老头,其他都不是很固定,有时这几个,有时那几个,变来变去。也不一定顺三圈,倒三圈,走六圈。这拨走圈的老人是松散型的,没什么组织,也没什么纪律,想走就加入,不想走就离开,不像以前许林两家四个老人不屈不挠地就走六圏。
林老太很少参加走圈,她喜欢跳舞。她跳出了瘾头,舞出了健康。有时,一场舞跳下来,红光满面,变得年轻了。林老太不怎么走圈,跟许老头在一起的机会就很少了。他们好像有什么避讳,弄堂上遇上了也就打个招呼而已,阳台上也不见那只小竹篮递来递去的情景。看起来,许老头、林老太这两个点颇为独立,不成形,也不成线,没什么关联,有点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
不过旁人的玩笑还是有的。
小区里一些人说,许林两家原本就亲如一家,现在只剩下一个老头、一个老太了,索性住一起弄成一家得了。开始,郭老头跟许老头这样开玩笑,一些舞伴跟林老太这样开玩笑;后来当着他俩的面也这样开玩笑了。许老头说,不要开玩笑。林老太说,不要乱说。他们有些严肃,也有些难为情,但并不生气。玩笑只能是玩笑,日子照样那样过。
这年秋天,广场左近楼房里死了一个老人。
老人猝死于七楼的卧室里,发现时肉身已经腐烂。老人的子女从外地赶回来,郑重其事地做佛事,超度亡灵。在广场上空灰蒙蒙的夜色里,一些木鱼的清音和冥币的气味似有若无地飘游。广场上的老人跳完舞、走完圈,望着梧桐树那边灯火苍茫的佛事场景,就一边说话,一边叹息,唏嘘不已。这事儿给老人们很刺激。
就说起雇人打电话的事。
这话题是许老头提起的。他说雇人给自己打电话,每天打一个电话,给十元钱。大火都讶异,不知他何意。许老头解释说,跟那个老人一样不好,把房间当坟墓了,每天一个电话,就是接过电话立马死掉,发现时也不至于腐烂。场面上稍稍静了一瞬便有笑声响起。郭老头笑着说,你是一个人,林老太也一个人,你们互相打打电话吧,都不要雇钱。林老太说,你不要说我哎,我不需要,还不想到阎王那里报到。一个舞伴说,你怎么不需要,你们隔壁最好了,打打电话,问问好,还可以在电话里谈谈恋爱。大火就都笑起来。许老头说话时不看林老太,林老太说话时也不看许老头。这时都想看一眼,却又都匆忙躲闪。老人害羞起来格外有意思,大伙继续拿他们说笑。
林老太嘴上那样说,心里却不那样想。
果真,他们开始互通电话了。今天早晨起床时,许老头拨响林老太的电话,明天早晨起床时,林老太拨响许老头的电话,轮流着拨。拨了一段时间,他们改变了方式,改成敲墙壁。他们的卧室也就隔一堵砖墙,还躺在床上就敲墙壁了。许老头敲三下,林老太回应三下,反之也然,谁先醒来谁先敲——要是敲了三下而对方没有反应,才打电话。对方没有反应的情况很少,因此打电话的机会不多了。当然,要是想听听对方的声音,是可以的,听到敲墙壁声,故意不回应。要是回应了忽然又想听听对方的声音,也是可以的。林老太打来电话说,敲那么重干嘛,给你吓死了呀,我有心脏病。或者许老头拨通电话道,死老太,你梦中放脚弹啊,天还没有亮呢就敲。
这是他俩的秘密,要不是发生那天的事,舞伴们是不知道的。那天,许老头敲了几回墙壁,林老太毫无反应,打了电话也没人接听。许老头慌张了,便下楼上楼去敲门。可套房里依旧无动静。于是唤来郭老头,还有几个邻居,又拨打弄堂墙壁上开锁人的手机号。慌里慌张打开铁门,林老太仍昏睡着,原来她中暑了。经了这件事,广场上跳舞的老人、走圈的老人都知道了,他们果真互打电话了。
在林老太养病那几日,吃食均由许老头提供。不过,做好的饭菜不是端过去的,而是在阳台用竹篮子递过去。递了三四天,林老太康复了。康复后,每天吃过晚饭,林老太照旧去广场舞蹈,许老头也照旧去广场走圈。
一些老人问他们每天打电话都说些什么,有没有在电话里谈情说爱。 大火不知道他们还有敲墙壁那一出,要是知道了玩笑起来就更不得了。
四
次年春天,许老头和林老太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应当说主动的是许老头。当然,也不知是许老头的主意,还是跟他一起走圈的郭老头的意思,他俩也加入跳舞的行列了。这样子,许老头和林老太就成了舞伴。确切地说,林老太成了许老头学跳舞的老师。
广场上通常跳的是排排舞,37步的。这种舞蹈是集体舞,众人排成行列跳,动作简单,舞步重复,容易掌握,林老太教了三四回,许老头、郭老头就勉强能跳了,只是动作有些别扭。 在跳排排舞的间隙,也放些双人舞的舞曲的。林老太教的主要是双人舞,广场上常跳的化蝶、老伴等双人舞,林老太都会。不单是教许老头,也教郭老头。她努力两碗水端平,避免人家起闲话。双人舞不像排排舞那样简单。不过,很奇怪,许老头似乎具有跳双人舞的天赋,感觉好,脚步灵,一学就会。郭老头不然,弯弓射箭一般,甚是笨拙。林老太教郭老头的时间要多上三四倍。
学会了舞蹈,许老头、郭老头就不走圈了,天天晚饭后跟林老太他们一起跳舞。跳舞比走圈好。也许走圈只侧重于运动,而跳舞还有娱乐,让人身心愉悦。特别是许老头,他精神状态很好,颀长的身材比先前挺直了,有些返老还童的意思。
跳了排排舞就跳双人舞。林老太的搭档,有时是许老头,有时是郭老头,有时是其他老头或者老太。大火说,就是林老太跟许老头搭档跳得最好,简直是天生的舞伴。虽然含有玩笑意味,但也有些真。虽然,他们身材一个颀长一个矮小,配合得却相当默契,双双踩着舞曲的旋律,舞姿优美,步履轻盈,仪态端庄。这两个老人,似乎都有点第二春的意思了。
当然,许老头的搭档也不单是林老太。他也跟其他老太跳舞。不过,其他老太请许老头跳舞时都要看一眼林老太。林老太便把目光闪开。后来觉得闪开目光不好,便接住目光后笑笑,鼓励他们跳。再后来觉得鼓励他们跳也不好,便不露什么表情,让自己处于毫无关系的角色。
舞伴们是真心真意希望他们好的。两家原本就那样好,现在搬一起住多好啊。老伴老伴,老来应当有个伴,有个照应,有个提携。一些舞伴这样劝说林老太;郭老头也这样劝说许老头。但他们都摇头,说七老八老了,不可能的。
倒是郭老头出了状况。他跟一个姓张的寡妇挑出了意味,似乎成了固定的搭档。郭老头原本就是县城人,有一些房产,这就引起子女们的警惕。郭老头的子女们轮流着来广场盯防,发现他们搂在一起跳舞就捣乱。捣乱了好多回,那个张寡妇就不来广场跳舞了。
郭老头很是萎靡,模样蔫下来,也不劝说许老头和林老太住一起了。其他舞伴劝说他们时,郭老头就懒洋洋地说,没这么简单的噢,要看子女同不同意。
人们不知道许老头、林老太的子女是怎样看法,反正他们还是老样子。除了在一起跳舞,没什么来往。阳台上那只竹篮子自从林老太中暑那几日出现过后就再没有出现。弄堂上遇上了也打个招呼而已,很平常,看不出丁点儿亲密。
就这样子过下去,直至衰老、死亡。
五
先去世的是许老头。许老头开始跳舞那几年,精神相当好,好像真的进入了第二春。不过,这第二春也不是特别长,若干年后就衰老起来,而且衰老得比较快,腰板渐渐地弯曲起来。去世前一年,许老头不跳舞了。有时,他跟一些老头老太慢慢走圈,有时坐在梧桐树下青石板上看林老太他们跳舞。林老太虽然也有些衰老了,但依旧精神。倒是比许老头、林老太都年轻的郭老头不在了。郭老头患的是老年痴呆症,离家出走后就没回来。子女找了好多天,都找不着。结果让一个民警发现了。发现时他已经死了,死在芝城东边山上一个八角亭里。郭老头出丧那天,许老头、林老太,还有那个姓张的寡妇都去送了。
许老头是死在医院里的,在医院里只住了数十天就走了。
许家子女都回来了,许家的大女儿也从国外赶回来,赶回来的不是大女儿一人,还有大女儿的丈夫,大女儿的儿子,总共三人。林家赶回来的除了在国外的大儿子,还有在外省做生意的两个女儿。他们三兄妹赶回来送送许老头。
送走许老头,许家子女散走了。林家大儿子、俩女儿也走了,他们接走了母亲林老太;不是由大儿子接国外去的,而是由女儿接外省一起住。
从此,我们小区211幢单元房就没有许家和林家了。
不久,许家的401室租出去了;过段时间林家的402室也租出去了。
租住许家401室的人发现卧室墙壁上好像有个人影,觉得好奇怪,就叫一些邻居来看。邻居看了后更奇怪,那儿确实有个人影,而且像以前住在隔壁的林老太。租住林家402室的人也发现卧室墙壁上好像有个人影,觉得好奇怪,就叫一些邻居来看。邻居看了后更奇怪,那儿确实有个人影,而且模样儿就像以前住在隔壁的许老头。听了邻居这样说,租住的两户都有点害怕,好像闹鬼一样。这人影的事儿在211幢单元房传开来了,继而在整个小区传扬开来了。小区里的人议论纷纷,说得很玄乎,很扯谈,说这两个老人是很想住一起的,但没能住一起,就互相想念,天长日久地想念,就在墙壁上想出一个人影来。后来,租住许家401室那户来了个做泥水的亲戚,他在卧室墙壁看看敲敲,又到隔壁卧室墙壁看看敲敲,然后说,那不是什么人影,也许那儿曾经被挖了个人体大小的洞,后来给补上了,留下了人影模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