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再没有比老爷山更寂寞的山了;
中国再没有比羿神更寂寞的神了;
中国再没有比羿神更耐得住寂寞的神了!
老爷山,原名三嵕山,在上党盆地西侧,山西省屯留县境内。山势不太高峻雄奇,风景不太秀丽神奇,默默无闻,不足为怪。羿神也似乎没有多少人气,就显得有些不公平了。
羿神,即后羿,尧时臣子,善射,力大无穷,为尧除叛,杀凿齿,封有穷国为侯。《山海经》记述较详。《淮南子》记“羿射九乌于三嵕之山”,以后再无消息。直到宋徽宗崇宁元年,后羿才被皇帝额封为“灵贶王”,并恩准在三嵕山上建殿,享受人间烟火。由于“嵕”“东”读音相近,当地百姓便把羿神称做山中爷或山东爷。上世纪中期,老爷山打响了中国解放战争的第一枪,“老爷山”这个名字在中国才开始响亮起来。从“羿射九乌于三嵕之山”到“额封为灵贶王”,其间后羿至少被冷落了三千五百年以上,再到上世界中期,又隐姓埋名了近一千年,这是多么漫长而可怕的寂寞啊!
中国的神仙,中国的名山,大都是因为皇帝的恩赐或文人的炒作而大红大紫起来的。沐恩最多的当数泰山了。《中国名胜辞典》中记载,仅在夏、商、周三代,朝泰山的帝王就有七十二位之多。他们的本质都是为了寻找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因泰山离东海很近,常有海市蜃楼出现,这是神仙境界。中国的文人总有些趋炎附势的,他们也在泰山上留下了不少的文墨笑话。
然而,再孤独的人,身边也不会空无一人,再寂寞的神也会有人敬上一炷香。
最先与羿神结伴的是唐末一个姓李的和尚。严格地讲,他并不是一个和尚。据说他是唐昭宗李晔的后代,还有人说他是唐玄宗李隆基在潞州时和一个民间女子的私生子的后人,总之,他是唐王室后裔。他崇尚儒学,他本想用孔孟之道来拯救摇摇欲坠的唐朝大厦。但大厦将倾,独木难扶。更何况他是旁落的文弱书生。为了躲避追杀,他独自一人逃到了寂寞的三嵕山,建了一座书房(后来这里建了文庙),独个儿在此寂寂送斜阳,殷殷迎晓日。后来他发现“仁义道德”并不能把自己从儒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于是皈依佛门,自号先师,出家地也是三嵕山。然而,三嵕山并没有作法理佛到夜半,青灯觉悟待天亮的禅院,也没有能超度平凡的师父。这里仅有千年的松林,跳荡的泉水,聒噪的鸟鸣,沁人的花香。这个半路出家孤独的和尚似乎悟性极高,也许三嵕山的阵阵松涛、涓涓细流、喁喁鸟语、浓浓花香启迪了他的睿智,他终于涅槃了。
先师和尚选择三嵕山做他的出家地和圆寂地,我想不仅是为了逃避。也许是内心仰慕羿神的为国分忧、为民解困,但又默默承受了几千年的寂寞吧。但这个承受却天作之合地成就了他。宋乾德四年(公元966年),赵匡胤反叛后周的战场还没有打扫干净,三嵕山上便矗立起了一座莲花宝塔,先师和尚的舍利永久掩埋在了这座塔下。从此,寂寞了三千五百多年之久的三嵕山,第一次被涂上了儒家和佛家两种文化色彩。
公元1102年,宋徽宗不知是不是沿袭宋太宗以文治国的方略,推行教化,还是突然想起后羿曾于国于民都有巨大贡献,理当享奉,特降龙恩,“额封羿为灵贶王”,并在三嵕山赐建三嵕大庙,世代享受人们的朝奉,老百姓也亲切地称羿神为山中爷。这座三嵕庙的建筑格局,和全国许许多多道庙相比,并无太多区别,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儒”、“道”两家是难分伯仲的两大支流,而道家文化在民间则占有儒家文化不可比拟的优势。在三嵕山这种远离京师的地方,把供奉的后羿这个并不属于道家人物的殿堂,建成具有道家色彩的建筑,似乎并不奇怪。不可思议的是,儒、道、释三种不同的文化,能在短短几十年内被三嵕山接纳,它们互不抵牾,这在全国所有以传统文化、宗教文化为特征的建筑群中,实属罕见。不仅如此,在以后的几百年里,屯留也屡遭兵燹,而三嵕山上的庙宇却不断增多,先后有先师庙、金禅寺、唐王庙、喜神庙、关帝庙、黑虎庙、土地庙等。老百姓也因山上庙宇众多,而渐渐地把三嵕山改称老爷山。诸路神仙们在这块土地上倒也相安无事,象是和睦相处的邻居。遗憾的是,从清朝末年,大大小小的庙宇全都遭受劫难。解放战争时期,老爷山上仅剩莲花塔高高耸立着,不知它是否再次感受到了寂寞与冷落?沧桑与荣辱?
另外值得人们深思的是,中国的封建史上,特别是明清两代,曾有多次人口大迁移活动。屯留、长子是重要的人口输出地。但老爷山下却收养了大量河南、河北、安徽、山东等地的难民。如果你在屯留境内随处走访,便可见到南腔北调荟萃,东风西俗齐聚,民风古朴、乡情浓郁的独特的人文景观,还能感受到一份能把人溶蚀的热情。这种神人合一的独特氛围,难道不值得人们去细细品味,认真研究吗?
屯留有句俗话:余吾上莲米粮川,大车小辆拉不完。人们说这是山中爷赐得福。因为三嵕庙修成以后,每到春天,天旱苗枯,总会有一股乌云忽忽悠悠地从老爷山的山坳里飘出,普降甘霖。于是人们就不自觉地开始到山上许愿,往往有求必应。后来,襄垣、沁县、长子、沁源等地的百姓也都到老爷山进香,据说,也是有求必应。在崇尚科学文明的今天,这似乎有些可笑。而屯留浓浓的乡情,淳淳的民风,以及每年农历五月初一、七月七日,老爷山人头攒动,车流如织的盛大庙会,却在直观地解释着什么。
老爷山的再次热闹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我不想在这里再用许多笔墨来描述那场使“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我只想指出,那座寂寞了近千年的莲花宝塔却以它数百弹孔的创伤,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场人民战争的胜利经过。毛泽东同志在1945年8月赴重庆参加国共两党合作谈判,当他走出飞机时,巨臂一挥,似乎已经感应到一场艰苦战争的必然结局。老爷山的这次热闹是充满血腥的,代价是沉重的。如果能以这次沉重而血腥的代价来结束羿神的寂寞,结束老爷山的寂寞,结束被人们冷落了几千年的勇敢、默默无闻和包容一切的豁达胸怀,这也许是必要的。
我在老爷山上走走想想,想想走走,从远古到现代,我发现我在地老天荒的隧道里经历了一次严肃的洗礼。我说不清给我洗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只觉周身热血沸腾。我发现我们这支人数不多的采风队伍中,人人脸上都有一种独特的表情,那是一种朝圣者的肃穆和虔敬。脚下的山道似乎是到达圣殿的必由之路。山上的游人并不多,我们的心里充斥了一种首先通过的喜悦。在通过这条泥土、石子,甚至有点荆棘的山道时,也许还有点寂寞。
到了山上,一种殷殷的、辚辚的、凛凛的山风,一下子使我清爽了许多。这山风像是一条牧羊犬即将攻击前来偷袭羊群的豺狼时的呼呼声,但绝不是,没有哪样恐怖。这声音是虎啸深山,龙行云海,它使人心旌动摇。我独自一人离开队伍,到了山的最高处。只见三峰并峙,这声音来自山间,山间云翻雾涌,真是大千气象。我分不出是满山松林泛出的绿霭,还是真有什么行云布雨的神灵,但又觉得到处都有这种气象。我真想躺下来,重新接受一次洗礼。我再次陷入遐想。我并没有躺下,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云啊、树啊、鸟啊、兽啊、虫啊,似乎都屏住了气息,在愉快地呼吸着这种气象。我听到了他们的呼吸声。我的眼睛直了,我的耳朵直了,暗自庆幸我收集到了老爷山的另一种信息,它并不寂寞,它非常充实地生活着。不用找什么景点,不用选什么位置,只要一踏进老爷山,人人都能获取有用的信息。
我们准备离开老爷山了。但还有两件事值得小记,不记太遗憾了。
一是在山上我们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走路已十分困难,必须由两个人搀扶着,我好奇地问:老人家,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来登老爷山(我的意思健康状况不好,千万别因登山而出点意外)?老人说,我要来,我每年都要来,来一次算一次,再不来就看不到老爷山了。搀扶他的人(我不知是不是老人的儿女)说,他参加过老爷山战斗,现在政府要开发老爷山,他非来不可,他要亲眼看看老爷山的变化。我的内心一下子充满了敬意。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老人家,您放心养病吧,也许您的身体像莲花宝塔一样千疮百孔,但您并不会寂寞,老爷山会为您做证!
第二件事是,三嵕庙前的天梯还在修建,还没到达南天门,工人师傅们弓着老爷山一样的脊背在摆弄着一块块石料。我想,即使他们的工作做完了,老爷山的建设和开发会终止吗?人类文明的脚步会终止吗?
啊!老爷山,你再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啊!羿神,你再也不用忍受寂寞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