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时明时暗,凛冽的北风喘着粗气,无情地将成团的雪片抽打得纷纷扬扬,漫山遍野滚动着如泣如诉的怪鸣。在大自然的淫威下,人类显得格外渺小起来,蹒跚在山道上的两个大男人在呼啸的寒风中竞相摇晃着,仿佛风再急一些,就会将他们如一片树叶般吹到山崖下边去。
前边那位身材魁梧的汉子停住脚,抖抖皮袄上的积雪,从腰间摸出一个酒壶,猛灌几口,又回头恨恨地瞪了后边那个小个子一眼,继续大踏步向前走,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嚓嚓”乱响。
后边那位小个子显得有点耐不住这刺骨的严寒。他双手抱肩,使劲地跺着脚,脑袋恨不得缩进脖腔里。
“熊样!”前面的汉子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诅咒,怒火将眼睛烧得通红。
他永远也忘不了昨晚那一生中最耻辱的一幕。
他叫郎雄,是久居这个野狼山上的山民,以贩卖山上的药材为生,常年在外边奔波。昨晚回家时,已是夜间十点多了。当时天上正飘着雪花,他早已饥寒交迫,疲惫不堪,恨不得一步迈进家门,先烧上壶酒饱餐一顿,再搂着老婆好好睡一觉。然而,他的这一美梦很快就破碎了!
经过窗前时,他隐约听见一种熟悉的声音??老婆桂花快乐地呻吟。平日里,朗雄与老婆做爱时,老婆总喜欢大呼小叫,也不怕别人听见,郎雄很喜欢她这种样子,便也格外地兴奋,运动更加猛烈。
然而今天,这个让桂花如此兴奋的男人却非自己。郎雄心底滚过一阵火烫的痛楚,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在他脸上、脖颈里融化,他打了个寒颤。拳头,又慢慢松开了──
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曾在山上捕过狼,可谓勇猛彪悍,却患有先天不育症,结婚后数年没有生养。而他偏偏又是个家族观念极重的人,有多少次,他偷偷跑到祖宗坟前,一边狠抽自己的耳光,一边抢天呼地地恸哭流涕……
难道这是命吗?郎雄脸上淌下两行清亮的泪珠,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一排紫红的淤痕。
大雪下了一夜,朗雄站了一夜。天明时,门前耸立了一个高高大大的雪塑。
估摸时间不早了,郎雄才迈着坠铅的脚步上前叫门。
妻子桂花出来时,红光满面的样子,只是头发有些散乱,“你──回来了,”桂花斜靠在门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大声说:“家里有客人来了,是我的远房表哥,进山买货,迷了路,正撞到这里……”不久,便有一位年轻的小个男人踱出来,一副清清秀秀的模样,透着斯文。“大哥回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吧,──我也是刚来呢。”
郎雄斜他一眼,认出是妻子的旧日情人春生,哼了一声,没言语。
一阵难捱的沉默。
“要不,我这就赶路吧。”春生看着桂花,小心翼翼地说。
“可天这么冷,山上还经常有野狼出没,怎么能走呢?”桂花心疼地望着春生。想了一下,又觉得留下也不妥,便说:“要不,就叫你大哥送你一程,真遇见狼也好有个照应。”
春生抬起头,怯怯地看着郎雄,说:“看来,只好麻烦大哥了。”
郎雄紧缩双眉,迟疑了一下,便回转身,大踏步向山道走去。春生恋恋不舍地看了桂花一眼,赶紧跟上去。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便有两行深深的雪坑向着晦冥苍茫的远处延伸──
雪下得时急时缓,风却越来越紧,两人一前一后地跋涉着,与肆虐的大自然作着艰苦的抗争……
拐过一个山口时,“咯噔”,郎雄站住了,两眼冒出仇恨的火焰。他将手伸进怀里,握住一支短柄猎枪,缓缓地回过头来,掏枪,抬手,瞄准──
春生愣住了。他已觉察出什么,后悔不该让郎雄来送,但现在一切都晚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桂花的名字,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落──
雪,不知何时停了,漫山遍野如粉雕玉砌一般,怪石披上一尘不染的银装,树上垂挂银光闪闪的冰凌,煞为可人。
狭窄的山道上,两个男人长久地对峙着。时间凝固了。
突然,前面传来“呜呜”的嚎叫声,接着便有两团绿火如灯笼般闪烁,转眼间,一只凶恶的野狼窜至跟前。狼的肚子有点发瘪,看样子已有好多天没吃东西了。形势骤变,郎雄移转枪口的方向,两个男人不自觉地靠在一起──
野狼“呜呜”地咆哮着,围绕两个男人兜着圈子奔跑,眼中射出幽幽的贪婪之光,让人后脊梁直冒凉气。
郎雄紧握猎枪,紧盯着凶悍的对手。他不敢轻易抠动扳机,因为枪不能连发,若打不中要害反而会使狼更加穷凶极恶。
终于,野狼失去了耐性,试探着向郎雄扑来。郎雄怒吼一声,猛一抬腿,那只长年走山路的大脚正踢在狼的嘴巴上,野狼“嗷”地一声叫,倒退两步,开始重新估摸对方的实力。
忽然,野狼绕了半圈,却径直向春生扑来──春生登时吓得面如死灭,两腿发软,竟一屁股坐地上。野狼如旋风般扑到他身上,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
“大哥救命啊!”春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以哀怜的目光望着郎雄。
郎雄的心一颤!狼牙仿佛正咬在自己身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抠动了扳机──“砰”,枪响了,也许由于心慌的缘故,枪果然没有打中要害。负伤的狼发一声震地惊天的嚎叫,倏地回过头来,仇视着打伤它的持枪人。猛地凌空一跃,反扑过来,郎雄已无退路,便也红了眼睛,攥紧拳头迎了上去──
山路上,立时滚动两团黑影,地上积雪飞扬……
春生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地闭住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平静下来。春生慢慢睁开眼,只是见郎雄正咬着牙包扎伤口,脸上有豆大的汗珠流下来。他触目惊心地发现,郎雄的左手没有了,血红的皮肉间露出一截白色的骨茬。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一条血迹斑斑的狼尸。
春生强撑起身子,连滚带爬地来到郎雄面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哥──”抱着郎雄的腿,感激涕零。
郎雄挺起身板,昂首望天:“我,我──”
“大哥有何吩咐,尽管直说,小弟万死不辞!”
“我──我操你祖宗!”郎雄发出一声喊,震得树挂“唰唰”直落。郎雄一脚踢开匍匐在地的男人,回过头,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
雪又下起来,风也像发了疯,更加迅猛地鼓动起来,如同一位男子汉痛不欲生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