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来看男人的。十年前,女人按照老家的风俗习惯把男人葬在了红石口。
红石口的村民早些年就搬出了沟外,现在少有人进这沟里来踩踏,所以就连过去梁上踩出来的小道又都密密匝匝长满了草,人上到梁上只能凭旧时的一些记忆找寻行进的路。
男人的坟在红石口二道梁那棵硕大的山桃树旁,那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杆粗叶茂的,正好给刁然独处的男人挡一片风雨遮一片阴凉。过去上到梁上,先是一眼就能看见那棵蓬勃的山桃树,视线稍往下移,就隐约能看见男人的坟墓。现在不行了,梁上又长出了许多的山桃树,这些树更是后劲勃发疯狂劲长,其长势早盖过了那棵老山桃,老山桃树再抽不出太多的新枝。所以,女人刚上到梁上显得很迷茫,四下里瞅了个遍,还是没有看到男人的坟。
女人找来一截枯树枝,边扒拉草丛边慢慢地向前行进。女人很怕蛇,这在男人活着的时候定会给男人笑话。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年轻时一个人可以摁倒一头牛,咋会怕了一条小小的蛇?男人娶她时说,这世间就没有他怕的,只有怕他的;男人还说,就凭他是条铁打的硬汉,一定能给予她一生的幸福。女人觉得男人的话说得有些大了,大到葬送了自己的命。你啥都不怕,咋就怕了柔柔软软的水哩?你咋就会被水吞没哩?还说什么,要给予我一生的幸福,你仅仅陪我走过了十三个年头就撒手而去了,你太不守信用了。
女人看见梁上红彤彤的山丹丹花火辣辣的一束,又一束。女人就信手摘了一朵,放在鼻子前嗅嗅,不禁有一股酸涩慢慢荡漾开来。刚结婚那阵子,男人经常会采摘山丹丹花送给她,还要亲手戴在她的头上,男人说她戴上这花儿显得脸越发红扑扑地好看。女人甚喜花,有男人这样整天呵护娇宠,自然心里像抹了蜜。那一年,男人赶上了个好机会,成了城里雁安建筑安装公司的一名工人,单位还给分了一间半平房,男人就把女人和刚两岁的儿子都接到了城里,从此她们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男人还特意给女人买了一盆垂丝海棠,他说这花儿比那山丹丹花更火辣更有情调。女人很会养花,每年到了花开时节,垂丝海棠都会开得沸沸扬扬,招蜂引蝶的,热热闹闹一大片。可是,就在海棠花开的第十个夏天,男人为了搭救一个落水的工友,再没有爬上了岸。在男人飞身入水的时候,他看着岸上那些麻木的看客还骂了句: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怎么都成了傻球了?还有没有点男人的血性了?
女人终于来到了男人的身边。她似乎还能嗅出男人的味道,男人的味道从坟墓里一点一点渗出,还是那股很特别的汗香。只是男人已经腐蚀成一把土,女人再触摸不到男人魁梧健壮的身躯。唉,那么铁骨铮铮的汉子,咋说变就变成了一个小土堆?女人蹲了下来。男人的坟上已长满了草,这咋行?乱糟糟的像是早被人遗弃了似的。女人就觉得有些心痛,似乎那些野草就是长在男人头上的白发。女人就去拔那些草,拔着拔着就有了几分快慰,似乎是在给男人拔掉头上的白发。男人太爱操心了,不到四十岁就有了白发,有白发多不好看,人也显得老了、憔悴了。女人就让男人躺在自己的腿上,去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拔掉男人的白发。男人果然就年轻了许多,还夸女人心细手巧哩。
坟上的草拔光了,眼前似乎是个崭新的坟包,男人似乎刚躺在了里面。
女人不由地唠叨开了。她埋怨着男人:你咋那么不小心哩?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你咋就被柔软的水给弄没了?你知道这些年我过着怎样的日子吗?女人有些语无伦次。
男人已经走了十年了,像这样的唠叨已经有过很多次。第一次是在男人下葬的时候,女人哭得昏天黑地。当男人彻底被一个土堆覆盖后,女人还喋喋不休地说男人没有死,他还会活过来,就拼命地用手去刨那土堆,直到双手鲜血淋漓。后来,女人每有过不去的坎儿就会来埋怨男人,每次来都要悲凄哀怨地哭个没完。直到儿子结婚时,女人再来上坟时,没掉一滴眼泪,而是很欣慰地告诉男人,她脱皮掉肉总算是熬过来了,儿子长大****了,她已经给儿子娶上了媳妇,她总算对得起男人了。这次来坟上,女人是想告诉男人海棠花的事情,家里的那盆海棠已经有两年没开花了,花儿不能开花就像女人没了男人,花儿也就不是花儿了,当然女人也就成不了真正的女人。
女人把坟前的土弄平整了,然后从包里拿出来一沓冥钞和几柱香来。女人拨打着打火机,刚打着火,一股风就吹灭了;再打着,再次被风吹灭。女人就又埋怨起男人:你还说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哩,你要还是条汉子,就让这风停了,让这云开了。女人边说边再去拨那打火机,果然一下子就着了,女人很顺利地就点燃了那冥钞和香。女人似乎一下子又触动了那脆弱的情感,可是眼睛依旧很干涩,竟没有一滴眼泪。女人很怀疑自己的泪腺,这是咋的了?明明心里依然很痛,可是咋没了眼泪?女人再细想想,不是泪腺的问题,是这些年把对男人的思念哭干了、流尽了,男人的恩爱温存已经逐渐变得模糊了。这也怨不得女人,谁还能把一个死人永远都装在心里?死了的,已经得到解脱,能安然地睡去;活着的人,咋能和死人一样不管不顾地睡去?活着的人还有自己的念想,还有自己的希望和失望、无奈与迷茫,还得往下走以后的路。女人恍然醒悟似的,唉,自己又胡乱想到哪里了?自己是来和男人说海棠的事。家里的那盆垂丝海棠现在不能开花了,原因是现在家里的房子一天到晚见不到一点阳光。这不能怪怨我啊,是因为房子拆迁的事。家里原有那一间半平房拆掉了,本打算换一套楼房住,楼房多好,不用生火打炭,还不用半夜里胆战心惊地跑到街外上厕所。可是,儿子和儿媳却坚持安置时还要平房,他们说平房住起来费用低,不用交什么暖气费和小区管理费,还说换平房给的拆迁补偿面积也多。我想想孩子们也都没个正经工作,就依了他们,没想到这房子被高楼堵死了,根本就见不到阳光。没有阳光咋行?没有阳光,那垂丝海棠是断难开花的。
女人冥冥中似乎听到了男人咳了一声。男人生前就有这个毛病,说话前总是要先咳那么一下。男人似乎在说,你咋那么笨啊?把海棠放置到有阳光的地方就行了。女人就说,那么大一盆海棠花我怎么移得动啊?靠儿子?女人摇摇头,儿子和儿媳做点小本生意。每天起早贪黑的,哪有时间侍弄这花儿。又听得男人说,你还是笨啊,你不会找个人帮你吗?女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人有的是,就是小区里侍弄花圃的那个花匠老夏,老夏也曾说过几次,说我帮你把海棠养在花圃里吧,要不这花儿没个开花时候了。女人却没有让老夏帮忙,原因是女人觉得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样做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闲言碎语。可是,女人打心里又希望老夏这样做。老夏没有征得女人的同意,就一直没有去搬弄那花儿。
忽然,一股小旋风滴溜溜转了起来,卷起坟前的冥钞灰飘向了远方。女人就是一愣,咋了?难道男人生气了?男人怎么会这么快就走了?难道他怪怨谈到了那个老夏?老夏怎么了,老夏人很好,老夏忠厚老实着呢。再说,自己和老夏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甚至自己和老夏还没有说过太多的话。
梁上开始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女人的脸上迅即淌下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反正女人的心里凄凉悲伤得厉害。女人责怪着男人:你咋变得小肚鸡肠了?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你咋不听我把话讲完就狠心地走了?你理解我的难处吗?儿子成过家了,留下来我一个人怎么生活?难道就让我孤苦伶仃地守一辈子寡吗?女人开始呜呜咽咽哭起来。
老夏是第一个知道女人生病的人。
临近中午时,老夏看见女人病恹恹地走进了小区,心里就犯了嘀咕:这女人是去哪里了?咋衣服都湿了?咋灰塌塌地走了人样?老夏就上前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女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就回了家。老夏给花圃浇完了水,总是心里很不踏实,就身不由己地走到了女人的窗前想探个究竟,结果发现女人躺在床上说胡话,嘴里一个劲地喊着海棠花。老夏知道女人是病了,他不清楚女人儿子和儿媳的电话,更不知道他们啥时候回来,就背着女人去了医院。
女人醒来的时候,儿子和儿媳已在身边。
儿子说,娘,对不起您了。我为了多挣几个小钱,一天到晚也不能守在娘身边。要不是小区里的老夏把娘送到了医院,怕是娘的病给耽搁了。
我病了?是老夏送我到医院的?女人的神情还有些恍惚。
是啊,您病了,是老夏送您来的医院。您发高烧时,一直喊着海棠花。咱家的海棠花怎么了?您是不是还惦记着海棠开花的事情?如果您实在喜欢花,我再给您买一盆别的花好吗?儿媳说。
女人慢慢恢复了记忆。她想起来了,今天一大早去看男人了,是为海棠的事去问男人的。男人好像生了气,没有听她把话讲完就走了。男人咋变得那么不近情理了?噢,可能是因为和他提起了老夏。老夏是个多好的人啊!女人的眼前瞬间就是老夏的影子,先是那么模糊,那么渺小,接着逐渐清晰变大,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女人有些慌乱,她想躲避,想阻挡老夏蔓延开来的影子一点一点渗入,可是老夏已然变成一根青藤,在她脆弱的心里轻而易举地扎下了根。
老夏!女人情不自禁地心里呼唤了一声。
女人是搬到现在所住的屋子后才认识老夏的。老夏是小区里新来的一名花艺师,他负责整个小区花圃的管理和养护。为了安排老夏的吃住问题,小区管理站在女人屋子的旁边又续接出来一间小房,这样老夏便和女人成了邻居。
老夏每走过女人的屋前时,可能是出于职业的敏感,总是要在海棠花前停留一下,他的眼里满含怜爱和痛惜。老夏看罢海棠,不由地向女人屋里扫一眼,见女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便很快收拢起目光,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
女人知道,老夏是在心疼自己那盆海棠花。自打海棠不再开花后,女人心里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没了,整个人空落落的似乎也没了魂魄。女人曾多次与儿子唠叨过这海棠的事,可是儿子总是惦记着自己的那点小生意,哪里还顾得上这盆海棠花。自己的儿子尚且不理解自己,那外人更不会理解女人的心思了。女人就装了一肚的沉闷和幽怨,整天唉声叹气个没完。老夏的出现,似乎给女人的心里一丝慰藉。老夏他懂花,更懂得怜惜花儿,一个惜花的男人会不会更懂得珍惜一个女人?女人被老夏的 一个眼神搅乱了心思,更是被老夏一个看似平常的举动感化了。
有了对老夏的最初好感,女人开始注意观察老夏了,同时也在收集一些关于老夏的信息。听小区里的人讲,老夏是雁门关人,年过天命依然是个光棍。女人有点不太相信人们的传言,老夏怎么会是光棍呢,他那么好的人咋会是光棍?一个对花有怜爱之心的人是多么的细腻,他的情感应该是丰富的,他的内心应该是五彩缤纷的,怎么会是光棍?莫非是老夏的妻子早亡,还是另有什么隐情?女人陷入了无端的猜测中。女人越猜,心思越乱,她就想当面和老夏唠唠嗑。可是,老夏很怪,见了女人总是低着头匆匆而过,不曾和女人说一句话。女人发现老夏更怪的事是,老夏除了吃饭很少愿意回他住的那间屋子,即便是晚上回去了,老夏也从来不开灯,就那么黑灯瞎火地摸。按理说,老夏是不该心疼那几个电钱的,因为老夏不用给小区付什么电费。老夏在女人心里变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老夏来小区一月有余,他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点动静。女人听得老夏屋里传来时断时续的二胡声,那声音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悲婉凄迷。女人很少听音乐,但她还是从老夏的二胡中听出了忧伤,听出了酸涩和一声声滴血的心跳。老夏他怎么了?女人打开窗户,让一束灯光照亮窗外,她想给老夏凄迷伤悲的心有一片光明所在。没想到,老夏的二胡竟突然中止,此后便再没有了一点声音。
第二天早上,女人刚站在门口,就见老夏打屋里出来,眼睛还是瞥向那盆海棠花。在老夏经过女人面前时,老夏说了声,对不起了,昨晚上打扰了你睡觉。
这是老夏第一次和女人说话,声音是磁性的中音,女人竟有了莫名其妙地感动。女人说,没打扰,那二胡好听着呢,你想什么时候拉就什么时候拉,我喜欢听。
老夏只是微微一笑。女人看得出来,老夏那笑容是肤浅的,是礼貌性的,是刻意笑给女人看的,那笑容根本就没有根子。 老夏在海棠边稍稍停留,轻轻发声喟叹,然后径自走开了。女人显得很失落,就像有什么东西刚要到手,转瞬就溜了去。她看着老夏的背影,似乎自己掉入了地穴深处,心想着看到一线光亮,以便好找个出口,但是她最终还是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也许是有了女人的纵容,或者说是有了女人的鼓励,老夏便每晚上在黑漆漆的屋里拉他的二胡。女人照例打开窗户,让一束光芒射向窗外,这样老夏的屋前也便有了一片较为明亮的色彩。老夏的二胡更是似潺潺溪流绵绵不绝,余音绕过窗户,钻进了女人的心里,女人便酸涩悲伤起来,随着乐曲的低回婉转若隐若现,女人有一串泪轻轻滑落。女人又陷入了无端的猜测中,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中,有一个女子飘飘然贴着水面飞向河对岸的花红柳绿丛中,老夏凄怆地呼唤着女子的名字追了过来。突然,老夏陷入了一片沼泽中,很快就只露下一个脑袋和两条胳膊。女人急中生智解下了自己的裤袋,甩给了老夏,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拉不上来老夏。女人再用力时,那条裤袋竟齐刷刷的断了,老夏一下子就淹没在沼泽里。女人凄凄惨惨地哭醒后,才知道是自己做了个噩梦。
女人早起后,发现自家的门前多了一个小蛇皮袋子,老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他的房门紧锁着。女人打开袋子,里面整齐地放着劈好的生火柴。女人心里嘀咕着,这个粗心的老夏,咋把自家的生火柴放在了这里?猛抬眼,却见老夏门前的篓子里也放着同样的生火柴。女人便明白了,这生火柴是老夏专门送给自己的。自打男人走后,这是第一个人为女人劈生火柴。女人太容易被感动了,就为了这点生火柴眼里就有了泪。
女人决定包一顿饺子,专做那种猪肉茴香馅的。这种馅子的饺子有好多年没包了,儿子不爱吃,男人走后女人再没包过这种饺子。女人之所以要包这样的饺子,是因为她看到老夏拎回来一把鲜嫩的茴香。女人很感意外,怎么老夏竟和自家男人有同样的饮食爱好?女人在作出这个决定前,还拿了好多个主意。该怎样向儿子去说?会不会让儿子责怪自己不知羞耻?不过,女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一定要去做,而且一定要做好,做得最香。女人想好了,猪肉要精肉多些,肥膘油少些,茴香就买老夏那天带回来的那种鲜嫩鲜嫩的,记得放白胡椒粉和姜粉,最主要的多放些麻油,家里那桶麻油还是去年托人从乡下买来的,味道正着呢,馅里多放点麻油,那饺馅一准差不了。女人做着饺子,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想着想着,自个儿竟偷偷笑了。
儿子果然对女人做的茴香饺子大为不快,说您怎么老糊涂了?明知道我不爱吃这种馅儿,咋又做了这样的饺子?女人显得很平静,笑着和儿子说,妈是老糊涂了,咋忘了儿子不爱吃这馅儿了?我心思着改改口味,结果还是没弄好,就这样吃吧,吃多了也就觉得顺口了。儿子还是勉强地吃了几个,儿媳说她这几天好像中暑了,老觉得恶心,也没了食欲。女人说,这么好的饺子你们不吃,放一晚上怕是坏了,这可怎么办?女人看看儿子,儿子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女人显得很着急,说,这可怎么办?这么好的饺子坏了多可惜。女人再看看儿媳,儿媳的心思似乎不在饭桌子上。女人就说,我看这样吧,把这些饺子送给旁边的你夏叔吧,也许他爱吃这饺子,倒掉了实在可惜了。儿子并没有在意母亲的表情,而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女人不知怎么了,兴奋的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她早早就起了床,她害怕起晚了老夏又离家出去了。果然,女人刚推开了房门,就见老夏又在锁门了。老夏说,谢谢你昨天送给我饺子,有好多年了,我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饺子。女人有些不好意思,说家常便饭也拿不出个手,不好吃就担待些吧。老夏笑了,女人可以感悟到,老夏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那笑是很纯厚很亲切的感觉。老夏说,吃人的嘴短,我总不能白吃了你的饺子,我帮你侍弄这花儿吧。女人说,咱这屋子被高楼堵死了,海棠再见不到一点阳光,怕是这花儿没救了。老夏说,我帮你养在花圃里吧,否则这花儿说不上哪天就会乱根死掉了。女人说,那咋行?把花儿养在花圃里,就不是我的海棠了,不能把花儿弄到那里去。女人说完这话,她马上就有些后悔,怎么能拒绝老夏的一片好意呢?老夏也是为了自己好,是为了这海棠好,自己咋就不知了好歹?可是,女人又怕老夏这样做了,引来别人的闲言碎语。
女人在医院里呆了三天就出了院。
窗外那盆海棠花一下子不见了,这可急坏了女人。女人就四下里到处找,见人就打问谁见了她的那盆海棠花。过去街坊里的张婶,现在住在小区的高楼里,人还是那么泼辣。她说,你家那盆海棠花现在是小区花圃里的重点养护对象,花匠老夏每天搂着那花儿打盹哩,你咋能不知道?女人瞬间羞得满面通红。
小区花圃里的花儿多是些芍药、半枝莲、金鱼草等,垂丝海棠置于花圃中颇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女人不由地有了种娇宠感和幸福感,这种感觉已经失去了很多年,自打男人走后再没有了这种感觉。女人显得很激动。
他夏叔,谢谢你帮我侍弄这花儿!
老夏转身看看女人,然后又俯下身子去锄花圃里新生的草。
回来了?没有征得你的同意,我擅自把海棠搬到这里,你不会生气吧?
女人说,我咋会生气呢?我感谢还来不及哩。只是让你费心了。
老夏说,喜欢花儿的人,会视花儿为自己的生命。我知道你为这花儿搞的心情很不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让这花儿重新花满枝头的,也许就在中秋时。
女人有些吃惊。咋?海棠中秋就能开花?海棠每年是春季开花的,怎么中秋能开花呢?
老夏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说,一定能开的,只要你愿意。眼下我没有对海棠进行修剪,就是在等着你回来,如果你同意我做这个实验,中秋之时我定会送你一盆娇艳欲滴的垂丝海棠。
女人尽管谙熟垂丝海棠的习性,但她还从来不知道这花儿能在秋季开放。女人便兴奋地说,我当然愿意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有啥高招妙法?
老夏说,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用摘叶迫花法。也就是现在先剪去海棠所有的叶片,但芽头不能损伤,得靠它发蕾,再加强肥水管理,多施些磷钾肥,便能促使海棠再生花蕾,而且花蕾多、花大、色艳。从剪叶到现蕾开花大约需一个月左右,花期可维持半月,到时你又能欣赏到姹紫嫣红的垂丝花朵了。
女人看着沉稳自信的老夏,心思却又跑远了。多好的老夏,怎么会是光棍?难道他真的还是单身?女人的脸上便多出了几分羞涩。
他夏叔,你来这里也有些时日了,咋不回去看看嫂子?家里还有什么人?女人试探着问道。
老夏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显得有少许慌乱。他把头尽量压低,以降低自己的高度来试图隐匿自己真实的存在,从而达到逃避别人的关注。但是,他又知道自己这样做显得很愚蠢,甚至于形容猥琐。于是,老夏再度慢慢抬起了头,眼睛里努力地蓄着一种光,似乎唯有这种光才可以焕发出心底潜在的力量。过了一会儿,老夏好像已经作出了决定,长叹一声,随之神情也慢慢松弛下来。老夏说,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讲述埋在心里近二十多年的一段往事,他不想再次揭开那道隐痛的伤疤。不过,往事已矣,再痛的伤痕也终有或麻木或愈合的时候。
老夏说,他有妻子,现在还生活在雁门关北的一个小县里。
女人像是被人泼洒了一盆凉水,身子猛地抽了那么一下,然后便傻愣愣地站在了那里。幸好老夏的目光并没有看着女人,他此时正瞥向一簇簇鲜艳的花朵,似乎有位少女正踏着花尖轻柔妙曼向他走来。
老夏继续说,她叫罗雅娟,鲜花般的名字,和你一样,视花儿为自己的生命。我们是在一次花卉种植技术推广会上认识的。那年,我刚从山西农大毕业分到了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因为我学的是园艺专业,所以在那次推广会上,我便成了临时的组织策划负责人。雅娟虽说不是花农,但是她喜欢侍弄花卉,所以也就闻风参加了当天的技术培训。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她就喜欢上了我,之后没多久我们就私下确定了恋爱关系。雅娟在庭院里养了许多花,开始我是以花艺师的身份经常光顾她们家,帮着她打理那些花卉。作为对我的酬谢,雅娟把从她父亲那里学到的二胡演奏技巧也传授给了我。时间一长,我们之间的事还是被她的父母看出来了。那时,雅娟的父亲是名普通的工人,母亲没有工作,家里的生活自然比较清苦。所以,雅娟的父母把未来的幸福都寄托在了花容月貌的女儿身上,希望女儿能找个好婆家,从而也能改善他们家的以后生活。问题是,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儿子,家里就有那几亩薄田,这让雅娟的父亲很失望。所以,当她父亲得知我和雅娟的关系后,就横加干涉,说什么也不让雅娟与我往来了。可是,雅娟是真的喜欢我的,当她和父母进行了几次争吵后,就劝我远离此地一起去私奔。我十几年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现在刚有了工作,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后来,雅娟说,既然咱们真心相爱,那就先私下里结婚吧,等结婚后父母的态度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当时也是年轻,一时冲动就答应了雅娟的请求,没想到在婚礼进行的当日,雅娟和我未入洞房她就被父母强行带走了。再后来,她父亲为了彻底断绝我与雅娟的关系,还把我告上了法庭,说我是拐骗少女。尽管法院认定我无罪,可是我还是因此失掉了工作。说实在话,我不怪怨雅娟的父亲,他也是为了女儿好,像我这样一个穷书生怎么能给予她一生的幸福?打那以后,我就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地方,一直漂流在外,也再没有找过伴侣,因为在我的内心中,雅娟既已和我拜堂成了亲,就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妻子了。
女人悲怆地说,多可怜的人啊,你太不幸了。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甚至回到家里也不开灯;我还明白了你的二胡为什么那么凄怨悲绝。
老夏神情黯然地一动不动。
女人突然又似哀求地说,你别再欺骗自己了,好吗?那些已成为故事永远过去了。放弃了你曾经的爱情吧,它早已经不复存在了,你别再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来折磨自己了。
女人说出这些话后,连自己都感觉到吃惊。这是咋的了?怎么能这样和老夏说话?女人看着呆滞的老夏,显得自己很难为情。
儿子和儿媳往往在周末时才会来一次,今天却是个例外。
儿子说,娘,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想给您找个老伴。
女人一惊。咋了?你今天咋说出了这样的话?难道你们不要娘了?
儿媳笑着说,娘,我们哪能不要娘呢,我们要侍候娘一辈子呢。只是,娘,您的年纪也大了,我们俩又成天忙的不在家,您一来孤独,二来身边也没个人照看,我们实在是不放心啊。所以,我俩就商量给您找个老伴,这样您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就少不了人照顾。您觉得行吗?
女人的心里热乎乎的,似乎有滚烫的东西要挤出来。她说,你们俩都是娘的好孩子,懂得心疼娘了。只是,娘现在还没那个打算,啥时候自己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再说吧。
儿子说,那咋行?娘为我苦了一辈子了,我不能再让娘孤零零地一个人受罪了。我俩正给娘打问合适的人选,如果找到了,带回来先给娘看看。
女人心头一紧。她赶忙说,你们别在外面瞎费什么心思了,我不找。再说,隔壁有你夏叔,你夏叔现在帮娘侍弄那海棠花了,他说中秋节就能开花,海棠花开了,娘就再也不孤独寂寞了。
儿子依然没有理解女人的心思。他说,夏叔是个花匠,他只懂得去侍弄那些花。就算是海棠花能开了,怎么娘就不孤独寂寞了?海棠又不会说话,娘万一有病了,海棠又不会帮着照看娘。
女人嗔怪儿子道:你胡说啥哩?你夏叔不仅仅是懂得花,他还懂得很多的东西,他的心眼又好。这次要不是你夏叔把娘及时送到了医院,说不上娘就没了这把老骨头了。
儿媳连忙说,娘说得对,是得感谢夏叔。不过,夏叔也不能帮了您一辈子,说不上他啥时候就回老家了,您还能指望他多长时间?
女人的心里又是一紧。是啊,老夏说不上啥时候就会离开这个地方,自己该怎么办?女人心慌意乱起来,似乎老夏马上要从她的面前走掉似的。
老夏把那盆垂丝海棠的叶子全部摘掉了,并在海棠的上方架起了一道黑色纱网。老夏说,海棠在摘掉叶子前就断了浇水,防止海棠的根部乱掉;摘了叶子后,海棠的生命力处于弱期,现在的太阳又火,怕是让这炙热的阳光把海棠的枝桠晒干枯了;等海棠慢慢缓过劲来,顶出来新的嫩芽,再撤去这纱网,那时也到了海棠坐花蕾的时候了。
女人对老夏说,儿子和儿媳决定要给我找个老伴。女人说话时,一直盯着老夏的脸。
老夏先是一怔。然后故作轻松地说,好啊,那好啊!你再不会形单影只地过日子了,有个人陪着你,多少也有个照应。
女人试探性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老夏似乎在嘲讽自己。我能怎么办?我一个流浪在外的打工者,还不是东一天西一天的瞎混。啥时候这地方不能呆了,我决定回老家去。年岁大了,我再不想过浪迹天涯的日子了。俗话说,落叶归根,我这根朽木也该回到故里了。
你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咋能这么消沉?你有没有在乎别人的感受?你知道我很喜欢你的二胡,我的海棠花还依仗你来延续它的生命,你若走了,我就再也听不到你的二胡,我的海棠花还会像以前一样沦为垂死挣扎的命运,难道你就忍心吗?女人说着,眼里就有了泪。
老夏还是不说一句话,就那么呆呆地蹲在地上。
女人说,如果你决意要离开这个地方,还准备回你的老家,就在你走的时候,让我给你做一身衣服吧,也算是你帮我侍弄这海棠花的一点答谢了。不,不是在走的时候,那样我就来不及补还你这个人情了。今天晚上收了工,我帮你量量身子,我这就着手为你赶制一身衣服。
女人说完,抹了把眼睛,然后转身就回了家。
天似乎一下子漫长了许多,女人坐在家里看不到阳光,她无法断定这难捱的时辰。女人家里是有表的,但是女人不去看表,女人就爱看太阳,然后凭着自己的感觉去断定晨午黄昏。
女人实在等不得老夏回来了,就先从衣柜子里翻出了一块积压了多年的布料,是那种深灰色的。深灰色多好,男人们穿着起亮,人也显得年轻精神多了。这布料还是男人活着的时候为他置备下的,原估计买上布料的那年春节给他做身衣服,没想到他早早就走了,真是个短命鬼啊。这布料压了十年了,前两年本打算给儿子做身衣服,儿子说灰不溜秋的穿在身上不好看,就又放在了柜子里。现在倒好,这布料用在了外人身上。真的是外人吗?女人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老夏现在和自己啥关系也不是,只是个邻居。可是老夏他人好,自己就是打心里想给他做身衣服。要是儿子问起来怎么说?管他呢,问就问吧,就说是这布料没人用放在柜子里可惜,还不如送给了外人。要是儿子猜三犯四的怎么办?去猜吧,就豁出这张老脸了,谁让自己心里放不下老夏了。女人就拿起了布料左比划,右比划,贴在自己身上照照镜子,想象着老夏穿在身上的模样,女人觉得好着呢,老夏穿这个色肯定会精神多了,年轻多了。
老夏在天快黑的时候回来了,是比以往早了些。女人在屋子里瞅见老夏的影子就慌忙走出来,招呼老夏进她的屋子里。老夏第一次走进女人的家,显得有些局促,不知道自己是该站着,还是该坐着,就那么手足无措地在地上来回走动。女人说,你站在这里,把衣服撩起来,我给你量量身子。说着,就扯了一根布尺子在老夏的身上比划着。老夏就感觉身子痒痒的,似乎有蚂蚁在窜动,似乎又不像是蚂蚁,是一种柔滑细腻的感觉,身子不觉就有些温暖有些酥软。
垂丝海棠果真又顶出了细嫩的小芽,就像孩子口里刚顶出来的乳牙,尖尖的一点点,却又是那么润洁而又好看。
儿子中午带回来一个五十左右的人,体态微胖,始终保持一张笑脸。但那笑容通过稍稍收敛的眼睛表现出来,总觉得有几分色迷迷的淫意。女人有些生气,可是又不好发作,毕竟人家是第一次到自己门上来,毕竟人家还什么话都没说。女人就问儿子,你带个人回来有什么事?儿子说,这是我托人给您介绍的对象,这人在铸造厂上班,快退休了,您们谈谈看是否合适。女人冷冰冰地对儿子说,我啥时候让你帮我去找对象了?就是要找的话,也得你娘自己去找,你咋能替娘做了主?赶快请人家回去吧,让人家大老远跑来一趟,真是过意不去了。那人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转而愤愤地说了句,你不找对象打发儿子在外面瞎胡闹个啥?真让人扫兴!说着,一迈腿就出去了。
儿子显得很尴尬,一时还缓不过神来。他看着母亲把脸撇向了窗外,就疑惑地说,娘,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准备给您找个老伴,咋半个来月的时间您又变卦了?女人就转过身子来,平静温和地说,儿子,你知道娘的心思吗?儿子说,娘,我知道。娘很孤独,娘没了那海棠花更孤独,所以我想给娘找个老伴。女人说,你知道什么样的人配做娘的老伴?儿子说,娘,这个我没有细考虑过,我觉得只要他人好,对娘好,有稳定的经济来源,能给娘幸福生活的人就行。女人又说,就这些了?儿子忙又补充说,娘要找的老伴必须是倒插门的,我舍不得娘离开我。还有就是,娘和要找的老伴不能有事实婚姻,这样娘在百年后就还能和爹守在一起。
女人的心猝然被戳了一下,莫名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女人有些眩晕,慢慢靠在了墙上。过了好长时间,女人才缓缓说,看来我儿子已经把我的后事都安排好了。那好,就依我儿子的。现在,娘就告诉你,你也不用在外面为娘找老伴了,娘已经有了一个打算,就是想嫁给老夏,不对,是让老夏嫁给娘。只是不知道老夏他愿不愿意。
儿子显得有些震惊,咋?您看上了老夏?老夏他是外地人,无依无靠,还是个打工的,他咋能带给娘幸福?
女人说,外地人怎么了?是要老夏嫁给娘的,老夏有没有依靠又如何?老夏别看是个打工的,但是老夏他会养花,他现在还能挣来钱,他白吃不了咱家的饭。
儿子连忙解释说,娘,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怕他花咱家的钱,只要他对娘好。
女人轻轻摆摆手,说,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去问问老夏吧,看他同意不同意。
儿子走后,女人一下子就瘫倒在炕上,两行泪水随即滑落下来。
老夏忽然间不再拉他的二胡了,而且女人有几天没看见他回这个屋子。女人很想出去找老夏问个究竟,但是一想到儿子的话,女人便再没有了勇气。
女人心慌慌的,她有种预感,老夏要离自己而去。女人就抓紧时间忙手上的活儿,老夏的衣服就快做好了,就差往上缝那几道扣子,她想把这身衣服送给老夏。
从高楼下来的张婶走到女人的窗前,敲着玻璃说,你家的海棠开花了,真是奇迹啊!你咋不去看看?莫不是坐在家里等老夏?别等了,那个老夏得了便宜就溜走了,听说他回雁门关那边了。说着,张婶放浪地笑着走开了。
女人一惊,一针就扎在了手上,鲜血顿时滴落下来。女人却并没有感觉到疼,而是木然地坐在炕上,像个泥塑一般。
中午儿子又回来,却不再谈给女人找老伴的事情,只是说这几天生意特别不好做,他想休息几天,顺便带媳妇回趟娘家。
女人叫住了儿子,说,你去找过老夏了?
儿子嘟哝着说,找过了,可是老夏一个字也没说。
女人仔仔细细地看着儿子,像是有多少年未见过似的,那么专注。女人说,你也大了,懂得太多的东西了,懂得的东西太多了也不好,容易伤心,也伤人。女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海棠花终于又开了,中秋节也到了,你把花儿送到你爹的坟上,就算是我和你爹团聚了。
女人把缝制好的那套衣服装进了一个手提袋。她凄楚地环顾着屋子,随后走了出去。
女人来到了花圃前,她看到垂丝海棠花枝卓越,香满枝头,柔曼迎风,把个天界都燃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