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鲁迅文学奖得主的市场突围之作”上市的时候,正是“吊丝”一词从网络走红大众媒体,“吊丝的逆袭”成为热门话题的时候。《新周刊》的专题文章《我们善于自我治疗》对“吊丝”含义的概括颇为精准:吊丝代表一种放低自身姿态、非暴力不合作的语境。自我降格、拒绝“上进”,这是板结社会的对抗之道。中产阶层逐渐消失,上升渠道堵塞,年轻人在沟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意愿等方面全面下降,对所谓人生的热情全盘降低,“吊丝”一词正好用来自嘲,自嘲正是网络的核心精神,以自嘲来消解正统,以降格来反对崇高。这是“新时期的阿Q正传”,却又不仅仅是精神胜利法,更是对旧精神体系的完全漠视——你的那套,我根本不感兴趣。
在“吊丝”的自嘲声浪里,晓航笔下的那些“卢瑟儿”(Loser)们如一群来自上个世纪的“猪”——生自那套旧精神体系的背面,带着点上世纪60年代西方摇滚文化的叛逆、80年代中国校园文化的清高,还有点王朔的痞子气,“纯文学”的高蹈范儿——统统落到2008年金融危机后残酷现实的“猪圈”里。《所有的猪都到齐了》讲述的就是金融危机之下,中国“卢瑟儿”的生活状态:原本在一个科技公司供职的赵晓川突然失业,只能靠出租父母留下的房子维持生计。于是,这个两室一厅的出租屋就成了各式“卢瑟儿”们的舞台。
和“吊丝们”对现实的“认”不同,晓航笔下的“猪”们在经济破产的同时还面临着精神破产。小说一开始,主人公赵晓川面对老婆的指责还试图淡定地说:“我视金钱与权力如粪土。”但立刻被老婆反驳:“事实上,是金钱与权力视你如粪土。”而他的反应是“哑口无言”。这实际上显示了这些从上个世纪降落下来的“猪”们原本的启蒙价值观的崩溃。小说真正处理的不是金融危机下人们的生存挣扎,而是灵魂挣扎,是这些“卢瑟儿”们的心灵状态。他们需要挣钱,更需要一件可以投身进去的“营生”。所以,他们想出的点子虽然那么不靠谱儿,却具有蛊惑性:合伙倒卖大象,出售石舫时间,想办法卖忘忧水,建造“悲伤世界”……人们进入了一种类似乌托邦的幻觉世界,在谎言与激情的怂恿下,他们向着一个莫名的方向奋勇前进。作者把深邃的思考通过游戏化和寓言化的方式融合在情节中,不无心酸与无奈地指出:有时,生活就是一个大猪圈,而人们就是那些无知无觉待宰的猪,只不过被宰的时间不一样罢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心中尚存着一些从上个世纪下载下来的理想情怀,“猪”们的反抗也与“吊丝的逆袭”不同,虽然同样没有“另类选择”,但也没有完全复制成功者的生存逻辑,他们的心中还有一种缅怀和梦想,哪怕最终落实于“不靠谱儿”的商业计划。在那些失意、狼狈、仓皇无措的时刻,“猪”们依然顽强地抗争着,笑着面对各种生活的厄运,他们不想成为生活的牺牲品,即使经历了无情的嘲讽与蔑视,他们依然死扛着,宁可输给时间也不输给他们自己。在小说的最后,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发自内心地喊道:再见了,兄弟们,我虽然是个卑微的鄙俗的,有时还不知廉耻的烂人,但是正是你们让我明白,在生活中我可以同样拥有梦想,同样渴望尊严与自由,同样渴望被拯救。
这是一部现实感和思想性都很强大的小说,难得的是可读性也很强大,这得益于作者独步文坛的“智性写作”风格,他有能力把形而上的思考建立在日常生活场景的叙述上。这能力来自晓航科学哲学的知识背景和鏖战商场的生活经验。用他自己的话说:“科研给我的是理智与沉思,而贸易给我的是沸腾的生活和人性的善恶之争。”科学哲学的知识背景在当代小说作家中本已少见,而一线“沸腾”的生活经验也是众多闭门造车的职业作家所匮乏的。因此,晓航笔下的“猪”们既脚踏实地又仰望星空,“即使悲催也设法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