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陕北农村。我出生年,正赶上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后来听妈妈说,我一生下来可闹腾了。爸爸说,这小子撒欢哩,赶上好时候了。妈妈让爸爸起名,爸爸听着外面正敲锣打鼓地欢迎红军,顺口说,就叫“迎红”吧。
这么说来,我真的好幸运啊,一出世就躺在“红色摇篮”里了。
我们这个村背靠山坡面向南,成一个大弯形,中间有一条小河,河边的山坡上原来有一座庙,也许正是因为这庙而得名——庙湾村。河东边叫前湾,河西边叫后湾。我们村的小学就是由原来的那座庙改建成的。
我们这里虽然是农村,但并不偏僻。山坡下是一条大川,路上能走大马车呢。向上走直通榆林、横山,向下走可到绥德、延安。门前经常过队伍。还有从三边下来的运盐的骆驼队,脖子上吊着铃铛,老远就能听见,每到这时,娃娃们就跑出来站在坡上拍手欢叫看热闹。
记得我十岁那年,上小学四年级。春节刚过,开学不久。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同班的铁蛋、兰兰等几个同学一起从学校门前的坡路上走下来,正要过小河桥时,铁蛋忽然喊起来:
“快看,那边来队伍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队人马从前湾那边转过来了,人不多,只有十几个,还拉着一头驮着东西的毛驴。兰兰也叫起来:
“哎哟,还有女的哩。”
可不,真有女的,还不止一个呢。我一下子想起去年夏天从这里路过的队伍中有剧团,他们叫宣传队,那里就有不少女的,休息时还给乡亲们唱歌跳舞呢。为这,赵大叔还编了一段“信天游”,其中有两句是“男当红军女宣传,裤子卷到大腿弯,走路真好看。”他一边唱一边扭腰甩屁股,把大家乐得直打滚儿。
“哎呀,是不是又来剧团了?”
我高兴地说。这时,来人已经走到桥边了。其中有一个眉毛很浓的大哥哥,笑嘻嘻的问我:
“小朋友,你们村长住在哪里?”
“你们要找村长赵大叔呀?你看——”我用手向后湾那边一指,那里有一伙人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扛着铁锹、锄头等,正向这边走来,其中就有村长赵大叔。
这个赵大叔可有本事哩,不仅是乡亲们公认的干活能手,他还能拉会唱,村里每年闹秧歌时,他都是打伞领头的人。“排门户”时,秧歌队每到一家,他都要编一段词儿领着大家唱。什么“福如东海长流水”呀,“年年岁岁保平安”呀,“五谷丰登庆新年”呀,那词儿脱口就出来了。
这会儿,赵大叔看见我们了。他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同时又亮开嗓门“信天游”了:
“一杆杆红旗呼啦啦的飘,
咱们的队伍过来了……”
我对浓眉大哥哥说:“他就是村长。”
“噢,村长还是民间歌手那!”他笑着说,连忙迎了过去。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听出来了,他们不是队伍上的剧团,是从延安一路上来的,叫什么“鲁艺小分队”。今天不走了,就在学校住,晚上要给乡亲们演新秧歌戏哩。啊呀呀,这可把人高兴死了!
村长忽然转过脸,正儿八经的向我们几个娃下达命令:
“儿童团,立马通知乡亲们,晚上到这边来看戏。还有,带上大灯笼。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几个小伙伴胸脯一挺,齐声大喊。
“好。出发!”村长一挥手,儿童团立即炸了窝,分赴东西,飞奔而去。
一吃过晚饭,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学校这边来了。只见山坡下的大平场上已经来了不少人,赵大叔正指挥着一拨人在“搭戏台”呢。这里靠坡处有一棵大槐树,夏天时常有人在树荫下乘凉、下棋,过年时闹秧歌跳场子演节目就是在这里。大树前左右竖起两个大木桩,上面拴着粗麻绳,从两边往后和大树连在一起,栓成一个“大三角”。树杆前面挂了一块幕布,这就分出前台后台了。
天刚擦黑,乡亲们便扶老携幼,拖男带女,扛着板凳,提着灯笼,从前湾后湾汇集到大平场上,按照已经划定好的位置,绕着台柱子围成一个大半圈。前面的坐在地上,中间的站着,后面的就站在板凳上了。赵大叔领着几个后生,把各家带来的灯笼一个一个点起来,挂在柱子上边栓的麻绳上,几十个大灯笼把整个演出场地照的亮亮堂堂。
看戏的时候,我和铁蛋、兰兰围着赵大叔坐在靠左边的那个柱子旁边。赵大叔一边看,一边还指指点点,说说道道:“你们看见了吧,人家鲁艺的秧歌就是不一样咧,说的唱的都是咱们老百姓身边的事儿,咱们可要好好学学呀。”演“小放牛”时,他对铁蛋和兰兰说:“你们俩要好好看,用心记。等演完,让他们教你们。”
一位姐姐大大方方地走出场了。哎哟,她的眼睛好大,水灵灵扑闪闪的。随着她一声叫板: “哎——”乐队奏响了“道情”调儿。她唱的是“翻身道情”,实在好听的不行。我从小就喜欢唱歌,三岁就会唱“东方红”了。这个“道情”的调儿我也会唱。但人家大眼睛姐姐唱的是新词儿,有的地方调也变了。她一边唱,我心里暗暗地记词儿记调儿。赵大叔立马给我下达了任务:“迎红,这个‘翻身道情’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学下来。”大眼姐姐唱完后,乡亲们喜欢的一个劲儿拍巴掌,她鞠了几次躬,巴掌也不停。没办法,她只好又唱了一遍。啊呀,这可真是给我提供了个好机会啊,她大声唱,我小声哼,这样两遍下来,新词儿还真记住了不少呢。
接下来演的是“送郎参军”,那个演媳妇的从头到脚穿衣打扮,活脱脱就像我们村里的一个小婆姨。当然打扮归打扮,人家本事大哩,能舞会唱,咱村的土婆姨哪能和人家比呢。她一开口唱的就是;“提起我丈夫王宝山,不由我心里好喜欢。他今年呀二十三,文的武的两双全……”这时,站在我们背后看戏的一个小媳妇忽然小声对她的同伴说:“你看这婆姨,当着众人面直夸自己的汉子,一点也不害羞。”这话让赵大叔听见了,他扭过头说:“什么害羞不害羞,婆姨夸汉,理所当然,你那旧脑壳真该好好敲敲。”那小媳妇嘴一努,眼一挤,显然有点不服气,但没敢回嘴。人家是村长哩,说话她敢不听呀。
演到“兄妹开荒”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要不是那个演妹妹的机灵应变,这戏铁定演砸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浓眉大哥哥演兄,他先出场,一边“开荒”一边唱,还时不时擦一把汗。过了一会儿,他停下动作,指着幕布左边的出口处说:“你们看,我妹子给我送饭来了,肯定是好吃的。哎,别忙,待我和她开个玩笑。”说完往右边柱子靠了靠,侧身一躺,装睡了。
这时侯,左边出口处走出来一个头包羊肚子手巾,肩上挑着担的女子。我一眼就认出来,就是刚才唱“翻身道情”的大眼睛姐姐。她挑着担儿边扭边唱:“太阳,太阳,当呀么当头照……”绕场子半圈儿,将担儿停放在左边柱子旁,正好就放在我们面前。
她口里念念有词:“我哥哥一大早就出来开荒了,这大半晌一定饿了,我给他做了好吃的送来了。”她说完向右张望,正要叫哥哥歇一歇过来吃饭,却没料发现哥哥正躺在那睡觉呢。她生气的说“啊呀呀,原来他没干活,跑到这里睡觉了……”
就在这当儿,铁蛋忽然站起来,嘴里“哎哎”着,直向正要往那边走的大眼睛姐姐招手,表示有话要对她说。大家一下被他这个举动弄呆了,不知道这个淘气蛋儿又要耍什么花花。要说我这位小同学他那调皮捣蛋可是出了名的。就在前不久一次上语文课,老师正在讲“龟兔赛跑”,说兔子蹦跳着跑到前面的一棵树下,回头看着后面正在慢慢爬行的乌龟,洋洋得意的说,我在这儿睡一大觉也能赢你。说完四脚朝天一仰躺倒了。就在这时,“噗通通”一只麻雀忽然从铁蛋的书桌上飞起来,那腿上还拴着一根长线呢。这一下可乱了套,同学们登板凳上桌子争论着去抓,老师怎么喊也没用。直到麻雀从窗口飞出去了,教室里才安静下来。大家见老师气得喘气瞪眼,赶紧缩着脖子回位子坐下。课间休息时,铁蛋被罚站在黑板前,我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还挤眉弄眼直做鬼脸呢。这会儿人家正演戏呢,他突然冒出来,该不会再放出个麻雀来吧?
再说这位大眼睛姐姐,她正要走过去批评哥哥,忽然被铁蛋叫住并向她招手,她一时愣住了,不知该继续往下演戏呢,还是该走过去和这位小观众说话?不理人家总不好吧。她略顿了顿,转过脸问:
“你叫我?”
铁蛋点点头,说:“我有事……”
“哎哎,”大眼睛姐姐连忙摆手,打断他的话,“你看,我正演出呢,等我下了场咱们再说,好不好?”
“不不不,”铁蛋也连忙摆手,“就是要现在说哩,你看——”他指指那边睡觉的哥哥,挺神秘的小声说,“他是装的,哄你耍哩。”
“哦——“这一下大眼睛姐姐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本来下边的戏应该是她跑过去批评哥哥偷懒睡觉,可现在人家告诉她哥哥睡觉是装的,这让她怎么往下演呀!
我偷偷看了看右边睡觉的哥哥,见他正转过脸从捂在眼前的指缝中向这边瞅哩。我想,妹妹这边遇到了麻烦,他心里一定也发了毛。可不是么,他玩的“装睡“的小把戏,让儿童团当众揭穿了,这开玩笑弄不好可就开成了”玩哭“了。但他躺在那里一直没动窝儿。看来他相信自己的妹妹一定能想出好招来,跨过这个坎,转危为安。
果不其然,只见大眼睛姐姐眼珠咕噜咕噜转了好几下,又扑闪了几下眼皮,心里好像有了什么主意。随即,装作挺认真的问铁蛋:
“你说他是装的,哄我耍哩?”
铁蛋点头“嗯嗯嗯”,又加了一句,“是他自己刚才说的。”
大眼睛姐姐转过头来,又仔细地看了看睡觉的哥哥。那哥哥赶紧蒙住眼,而且大声打起呼噜来。于是她故意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似地,连说:
“不对,不对,不对,你看他睡得多美气呀,还直打呼噜呢,怎么会是装的哩。”她忽然提高嗓门对着哥哥大声道:
“好啊!好啊!你大白天不好好劳动,偷懒睡觉,还派了儿童团给你站岗放哨。看我怎么收拾你!”
啊呀呀,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儿,总算转过来和前面的戏接上了。这边铁蛋还想说什么,被赵大叔一把拉坐下了。
这时,大眼睛姐姐已经冲过去,连推带拉的把哥哥弄起来。那哥哥一边揉眼,嘴里还嘟嘟着,干什么呀,人家睡得正香呢。接下来,妹妹批评,哥哥狡辩,直到妹妹气得说要找区长去告状开会批斗他,哥哥才赶紧堆下笑脸,指着面前的一块地说,你看,我要是真睡觉了,能开出这一大片荒地来吗?妹妹这才破涕为笑。而这时,铁蛋又坐不住了,被赵大叔一把扯住才没站起,但他的话还是说出口了:
“我刚才就跟你说他是装的哄你耍咧,你就不信,还说我给他放哨呢……”
“哈哈哈哈哈……”在乡亲们的大笑声中,兄妹俩欢欢喜喜地一边开荒一边唱:“向劳动英雄们看齐,加紧生产不分男女……”
演出结束后,赵大叔就领着我和铁蛋、兰兰,找到浓眉大哥哥,对他说了我们想学“小放牛”和“翻身道情”,浓眉大哥哥一口答应了。又问赵大叔:“开会的人呢?”赵大叔向外招了招手,立刻就有几个闹秧歌时最会跳场子的人进来了。原来他们事先已经商量好,演出完后,让赵大叔找一些代表来开座谈会呢。这时浓眉大哥哥喊来大眼睛姐姐和演“小放牛”的,给他们下达任务说:
“我们在这边开座谈会,你们另找个地方,包教包学。”
我们正要走时,浓眉大哥哥又叫住了我们,他仔细看了看铁蛋,笑哈哈的用指头点着他说:“我认出来了,你就是那个当众向她揭发我装睡的儿童团呀!”转脸又对赵大叔他们说:“你们陕北的娃娃真是了不得啊!这次可让我领教了。”然后笑着向我们挥了挥手说:“好了,你们去吧。”
于是,我就领着他们来到我们班的教室里,分两处,开始教学。
大眼睛姐姐先把词写在一张纸上,放在我面前,然后拿腔拿调的一句一句教我唱……
等大人们座谈会快开完时,我们儿童团也学得差不多了。这时,住在学校附近的几家大婶、奶奶们,端着锅锅盆盆,提着蓝篮筐筐送来了夜饭,有面条、小米稀饭、馍馍,还有烩菜、炒鸡蛋。热腾腾香喷喷的。大家边吃边说话儿,热热闹闹的像一大家子人。浓眉大哥哥(现在我知道了他是队长)还给大家说了外面的许多事儿。他说,日本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咱边区人民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努力生产,支援前线,早日赶走小日本。让全国人民都能像“道情”里唱的那样:“翻身做主人,过上好光景。”就这样,大家说说笑笑,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早晨,我被妈妈推醒,睁眼一看,天早大亮了。“哎呀,误事了!”昨晚我和大眼睛姐姐说好了。今早要来送他们。我赶紧爬起来就往外跑,妈妈拉住我说:“队伍一大早就走了。说怕影响你们上学。”我一下泄了气。我走出大门,站在山坡上,向西边远望,想着也许还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吧……
忽然,从前湾那边传来了熟悉的“信天游”调儿。是赵大叔在唱哩,他又编出新词儿了:
三月里来刮春风,
延安上来些鲁艺兵。
唱完道情又放牛,
兄妹开荒把地种;
妻子送郎上战场,
争当模范和英雄。
鲁艺的秧歌实在好,
咱们老百姓看了真高兴
……
听着听着,我的喉咙也痒痒了,脖子一扬,敞开嗓门,唱起了昨晚刚学会的“翻身道情”:
太阳一出来呀,哎嗨哎嗨哟,
满山那个红呀,哎嗨哎嗨哎哟。
******领导咱闹革命,
尔格咱们穷苦人哪,
翻身做了主人,
过上了好光景……
这当儿,红格丹丹的太阳,从东边的山顶顶上露出脸儿来,它笑咪咪的,好像在听我们唱哩……
【后记】 上世纪40年代前期,在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引下,以鲁艺为代表的边区文艺工作者,深入农村,开展新秧歌运动,深受广大群众欢迎。也许正是因为鲁艺秧歌的传播,使我这个陕北的“放羊娃”与文艺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十三岁参军,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战争,在部队当了八年文艺兵。从写“豆腐块”小稿,被地方上小报聘为通讯员,到写短篇中篇长篇,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路走来,至今虽然年龄不饶人,眼花手颤,力不从心,却仍然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