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水,最初赋予的意义是流动,在创造汉字的时候,我们祖先脑海中哗哗的声音一直流传了五千年,在五千年后的今天,我们信口谈起水,仍然会直观地想到长江、黄河、东海、西湖。水,永远以它原始的意象存在于我们的意识深层,只是理智常常提醒我们,水很容易走出流动的模式,以蒸汽升上天空,或者以冰雪蛰伏于北方的冬季。
人们在认识水的过程中,创造了一些真理性的语言,这些语言以固定的汉字排列起来,像一只竹筏在时间的长河中漂流,并常常冲击我们生活的航线,使我们的脚步在它们的警醒之下,诞生出同步的振荡。其中,较为深刻也广为人知的关于水的断想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然而,人不尽是往高处走,水岂能都往低处流?
我不是成心在这里分析水的三态,水毕竟以它的柔弱为人们接受,且显得无比可爱。我同样赞美流动的水,水的流动总能让人心驰神往。
我常常想,**是因水而充盈,并由水的不断灌溉而滋长、美妙起来的,对于不含水分的**,我们只能称之为“木乃伊”。生命起源于水,从浩瀚的海洋里蹒跚而来,身上挂满水的印迹,在陆地上度过若干个世纪之后,每个个体仍由水支撑着,水是柔软且永恒的支架,这个支架被人们占有,又被人们忽略,在水源充足的时代,很少有人面对透明的液体时心怀感激。正如阳光和空气,被人们恣意享用、践踏,然后抛弃、遗忘。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最首要的任务是让眼睛学会洞察行走的人群,一个人的走动不只是**的走动,同时也是水的走动,一种被人们久久遗忘却又至关重要的水的走动。
同样,一只羊的走动也代表着水的行踪。羊群在草原上放牧,水就漂移在地平线的上方,它们是白色的水,赋予了生命的意义,不再透明。看着羊群,就像看到天上的白云,它们都是水的存在,在天地之间,以对称的方式运动。
水在向下运动的同时,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上升,它们以向上的树木为道路,从土壤的深层出发,通过根须、主干、枝桠,最后抵达平整或者并不平整的叶子。它们在叶子上舒懒地仰躺着,像夏日海滨沐浴的人群,均匀地分布在沙滩上,分布在健康的阳光里。这时的水非常可爱,它们使所有的叶子呈现出同一种绿,使群山变成了绿色的海洋。其实,森林的站立既是树的站立,也是水的站立,站立的水不再透明,也不呈白色,生命在这里被人们统称作“绿”。
绿色消逝的时候就是秋天。秋天,叶子一片接着一片地降落,像红色的瀑布冲刷着途经的每一寸空间,记忆被洗得透明。叶子消逝了,然而,我们的水并没有落下,它们在叶子飘逝的一刹那已经升华,就如一个人的死去,他的**归入泥土,灵魂却随着最后的目光飘向天堂。水正是叶子的灵魂,它作为一种精神存在于生命之中,让我们面对叶子的生长和死亡,怀想最迟离我们而去的绿色。
如果说水作为一种精神已经被人们遗忘,那么,我将很有必要讲述另一种水——那些只有仰起脖颈才能突然记起的高处的水。
不管你在意不在意,水总是以最大的张力存在着,它们在填补低凹的同时也必然地占据了世界之巅。珠穆朗玛峰上终年的积雪以及许多山顶的积雪已经形成了一种群体意象,它时刻提醒着人们——水在高处。纤弱柔嫩的水已经站立在高处,这种占领饱含着挑战,且时常令人激动不已,继而引来无数征服者,旗帜一面面插在水的上方,然而,最终谁能像水一样常年傲立于群峰之上?
高处的水是无法征服的,它们的占领是一种意志的耸立。最初的原水是流动的,也是薄弱的,它们必须经过时间的锤炼,在千万种欲念消亡之后,将自身冷却、冻结,这才是它们上升到高处的第一步。要最终抵达高处,其实是一种无法把握的途径,升起、降落,再升起、再降落,无数次的循环之后,才有极少一部分站在了高处。高处的水是幸运的,同时也是沉重的,它们必须时刻对自己进行冷处理,经受身心的煎熬,才能永远站在受人仰目的高处。
然而,高处的水在源源不断地滑落,它们不胜高处的寒冷,经不住阳光的诱惑,复归平地,像流星一样陨落。高处的水越来越少,高处的水不再被人仰慕。时间让人们渐渐地忘却了高处的水,也改变了人们对水所处高度的看法,所以,作为一种纯粹的水的精英,存在于我们这个时代必将是个悲剧。
水在位置上的变化毕竟可以理解且有所洞察,水在意象上的升华却是极难捕捉的。其实我们的古人很早就不把水看做是单纯的水了,他们对着笑容说“可掬”,对着流盼的目光说“秋波”,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双手捧起的清泉和湖面上的波光水色。他们说“高山流水”,我们又会自觉地远离水源,怀想一段古琴流出的音乐,慨叹知音难觅。在《红楼梦》之后,女人就像水一样漂摇起来,男人在这些水中游弋成鱼,男人由女人环绕着滋养荡漾,女人因男人的游荡而显得无比妩媚动人。
水的意象决不止笑容、目光、音乐和女人,然而,这已经足够让我想象、神往且进入一种美妙的状态,像水一样平静柔顺,像水一样坚毅刚强,像水一样毕生向上,水终成我惟一可以崇拜的偶像,我用我的一生默默地敬爱着原始的水以及很多意象中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