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曾卓离开我们已经十周年了。但他的诗,他的人格,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他曾被称为“中国诗坛的良知”。他当之无愧!
曾卓生于1922年,比我大一岁,我称他“大哥”。他原籍黄陂,生于武汉。16岁入党。新中国成立后,任《长江日报》副社长,武汉市文联副主席。1955年受胡风案牵连,被捕入狱。1979年平反。他深爱母亲,却在战火乱离之际,遭遇母亲失踪之痛!他诗思泉涌,又写散文,编话剧,参加演剧活动,多才多艺。曾被迫停笔二十多年,但在他生命的早期和后期,他从胸腔里喷涌出一篇又一篇诗歌杰作,令无数读者为之动容。
这里还必须提及的是:曾卓在被剥夺写作权利的时候,他手头没有纸笔,但为了使自己振作,为了为人民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他用默想、默记的方法在心中创作了几十首儿童诗。之后在他有了纸笔的时候,他把这些诗回忆、背诵出来,记录在纸上,共有三个本子。但在“文革”中又都失去。之后他再次回忆,再次记录,终于成为一本诗集——《给少年们的诗》,于1997年出版。
诗评家程光炜说:“在生活的最底层,他(曾卓)亲眼目睹了残酷的陷害,流血的秘不示人的各种勾当,遍览了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社会的众生相,他因此而痛苦过,迷惘过,但从未放弃过坚贞不渝的信仰。”诗评家叶橹说:“曾卓是一个非常热爱并依恋生活的人。”记者李辉谈到曾卓时说:“我分明感到了一个老人的宽厚之心和宽容的气度。”诗人任洪渊说:“曾卓的诗是一个秋的境界——水落,石出。”李小波说:“曾老引树(按:指曾卓的诗《悬崖边的树》)为道德形象,这就意味着在其身心各方面遭受巨大打击之后,不会沉沦,不会妥协,仍要以火热的心灵去直面人生,直面历史,去追求光明和未来。”这些评语可以说都是语语中的。
2002年4月10日曾卓告别人间。他临终时用颤抖的手写下遗言:“我爱你们,谢谢你们”,“这一切都很好,这一切都很美”;还有一句:“我没有被打败!”曾卓为自己的一生划了一个句号。他的遗言在回光返照的时刻迸射出异样的光彩,印证了论者们对他的评价,永远地感动着他所有的读者和“粉丝”。
曾卓的名篇,可以说数不胜数。《门》《铁栏与火》《大森林有一种大神秘》《断弦的琴》《花瓶》《黄昏的歌》《青春》《夜色中的村庄》《一个少女的回答》《狱》《我有许多好朋友》《妈妈的眼泪》《风与火》……我不厌其烦地写下这些诗题,实在是因为这些诗每篇都扣动了我的心弦,使我不忍略去哪一首。当然,在我心目中,还有重中之重,那就是:《悬崖边的树》《我遥望》《老水手的歌》《有赠》。
曾卓逝世后,我写过一首七律《悼诗友曾卓》:
悬崖边上伫精魂,
欲下深渊欲上云。
风卷青枝驱燕雀,
岚含虬干接鹏鲲。
慈航击楫波无迹,
绝域驱车路有痕。
临别赠言是遗爱,
诗文四卷伴晨昏。
首联和颔联涉及《悬崖边的树》,颈联连结《老水手的歌》,尾联关注他的遗言和遗著。诗题中有“悼”字,诗中却没有哀痛的字词。不是我不哀痛,是我觉得曾卓没有死,他的精神是不朽的。
我珍藏着两帧与曾卓的合影照片。一帧摄于1996年7月21日,在成都,参加诗人孙静轩主持的西岭雪山诗会时。照片上有五个人:牛汉、曾卓、蔡其矫、郑敏、屠岸。74岁的曾卓身穿白色条纹衬衫,满面笑容,两眼炯炯,精神矍铄。另一帧摄于1998年11月14日,参加张家港诗会期间,坐在长江中的船上,背景是江阴长江大桥工程。照片上有三个人:曾卓、屠岸、绿原。此时曾卓已76岁,身穿浅灰色衬衣,深色外套,面容沉静而凝重,透露出他坚毅的性格。
我还珍藏着一段萦绕在心中的记忆。那是1998年11月15日,张家港诗会期间的一次活动,名叫“太湖之秋诗歌朗诵演唱会”,地点在苏州市吴县东洞庭山半岛南端的东山草坪上,时间在下午。面对波光粼粼的太湖,心胸开阔,意气昂扬。虽然时序已到深秋,但那天的气温高达27摄氏度,是小阳春高潮。天高,云轻,风和,日丽。主持人是诗人赵恺。参加朗诵的有吉狄马加(彝族)、孙友田、曾卓、阿尔泰(蒙古族)、查干(蒙古族)、张锲、张同吾、金波、峭岩、桑恒昌、梁东、顾浩等。还有演员和艺术团体进行了演唱。我朗诵了即兴之作《二十一世纪的召唤》。这次会上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曾卓朗诵他的诗《有赠》。这首诗写的是他因“胡风案”被捕数年后,于1961年深秋的一个晚上,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中,与被迫离别六年的妻子薛如茵重新会合的情景。曾卓在朗诵开始前说,他没有来得及写出新的诗作,只好把这首旧作拿来朗诵。令人一震的是他没有拿诗稿,对着文本念。他是背诵!这首诗共有九个诗节,每节四行,全诗三十六行。他清晰地朗诵了每一句每一个字,没有任何遗漏。他略带湖北口音的普通话,是合乎标准的纯正发音。诗中有人物,有情节,不是虚构,全是实事。第一人称即是曾卓,第二人称即是他的妻子。《有赠》即是赠薛如茵。“我是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旅客,/我饥渴,劳顿,困倦,/我远远地就看到你窗前的光亮,/它在招引我——我的生命的灯。”一开始,就把“我”和“你”的处境、身份、定位表达清楚。“感情的沙漠”象征那个时代,“光亮”象征依靠和希望。“你为我引路,掌着灯,/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你洁静的小屋,/我赤着脚,走得很慢,很轻,/但每一步还是留下了灰土和血印。”这不是自己的家吗?但,“不安”,“你的小屋”,陌生人吗?这种感觉,若不是亲身经历,是不能体会的。“洁静”象征心地,“灰土和血印”记录下苦难和命运。“我的行囊很小,/但我背负的东西很重,很重,/你看我的头发斑白了,背脊佝偻了,/虽然我很年轻。”体积的小和承担的重,形成对比。白发、佝偻与年龄又形成对比。“你的含泪微笑着的眼睛是一座炼狱,/你的晶莹的泪光焚冶着我的灵魂。/我将在彩云般的烈焰中飞腾,/口中喷出痛苦而又欢乐的歌声。”“炼狱”不是使人沉沦,而是叫人“飞腾”。“痛苦”和“欢乐”形成对比,却又合一,有如烈火中飞出新生的凤凰。曾卓的朗诵,抑扬顿挫,有很强的节奏感。但他不是在“表演”,而是在陈述,自然流淌着感情。他情绪饱满,凄恻,悲凉,坚毅,沉郁。诗句把在场听众的心一步一步地抓紧,我被震撼!全诗朗诵结束时,全场鸦雀无声,似乎针尖落地都能听得见。若干秒钟后,突然爆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掌声渐停。忽然爆出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听众仿佛意犹未尽,要用再一阵掌声来表达对朗诵者的感谢和感情上的共鸣。这样的反应,是极为罕见的!曾卓的这次朗诵,成为我记忆中永不磨灭的一幕。
我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参加武汉的一次诗歌活动,我曾到曾卓府上做客,受到曾卓和薛如茵的热情接待。他家中陈设简朴,书籍满架,给了我深刻的印象。1996年7月22日在成都,曾卓到我的住处作告别谈。我送曾卓、郑敏、昌耀上汽车赴机场。临别时我拥抱了曾卓和昌耀。这一拥抱体现着诗心的相通和诗意的融合。我仿佛至今还感到曾卓胸腔的一股热浪!
光阴荏苒,十年仿佛一瞬。面对曾卓的遗容,我又写下一首七律,题《曾卓十年祭》,录如下并以此结束本文:
十年生死隔人天,
诗格风高不断弦。
西岭雪山闻谠论,
太湖银浪读云笺。
身经百难心犹壮,
力挺千钧腰不弯。
书案焚香注目礼,
遗容含笑语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