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叫做羑水的小河,从汤阴县的北面清澈地流过。羑水南面,一方巨大的土台静静地立在那里,在平坦无垠的豫北平原上显得十分突出。土台之上,大殿巍峨,亭台典雅,石坊沧桑,古柏苍翠,然而,这座看似平常的土台下面,却埋藏着一个三千多年前的故事,发源出中国文化的一条主流。
这个地方叫羑里城,是中国有文字记载的第一座监狱,也是易经文化的发祥地。
三千多年前,殷商王朝日渐衰落,面对西方逐渐强大的周人,商纣十分担忧,于是将周伯姬昌囚禁于此。姬昌被拘时,已是八十二岁的耄耋老人。身陷囹圄的他,虽然心忧天下,却能静养其心,并参悟天人之道。经过七年的潜心研究,终于在伏羲易的基础上推演出六十四卦,创立了文王易经,并著成《周易》一书,为中国传统文化奠定了一块极具份量的基石。
易经乃五经之首,其博大精深、自然玄妙的内容,成为最早引领华夏文化的思想力量,从三千多年前的远古一直延续至今,还将延续到不可预见的未来。
询问导游,羑里城何物历史最为悠久,她说应该是演易坊和文王井;近观石刻,演易坊为明万历年间所建,这个年代相对于殷商的历史,实在是不足为道,至于那口幽深的文王井,其花岗岩的井沿和龙嘴形的井盖则是近年所建,虽然做工精细,造型别致;但我无法透过那厚重的岩石去窥探幽深的历史。遗憾之际,我突然发现,这里最古的实物其实不是那些精雕细作的石牌石坊和石井,而是这方朴实无华的土台。这是造化的神力所堆砌,人文的崇拜所留存,使得羑里成为一座小小的精神文化之城,引得四方之人怀着崇敬的心情前来瞻仰,拜谒。一下子,我仿佛看到这土台之上,一个须发飘白、仙风道骨的身影,在仰视苍天,俯察万物,寻求着天地之道,探究着古今之变。
来自遥远北方的沙尘,年复一年地堆积,将一个个年代依次埋藏在地下,形成陈陈相因的文化地层。羑里城修复时,设计者匠心别具,在大门右侧特意留下一段,并盖屋保护之,让人们得以直接看见几千年间在这片土地上堆积起来的历史。我伫立在这土积泥淀的书页面前,逆着时间,至上而下,阅读着无字的历史:耕地层、明清层、唐宋层、汉魏晋层、商周层,次第向下,最底部是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龙山文化层。在这一层,我看到了当时夯筑的白灰地面,竟清晰如昨;伸手触压,坚硬无比,与现代土法夯筑的地面没有多大的差异,看来,远古与现代的东西并非一定存在天大的距离。在那一刻,相隔近五千年的时空骤然消失,历史和现实融合在了一起,我分明听到那来自远古“杭育杭唷”的劳动号子,看见那些晒得黝黑的胳膊和面孔,还有如雨的汗珠和眸子里的艰辛和坚毅。
行至“演易亭”,据传这是当年文王被囚演易之所。亭内的塑像,尊睿智飘逸,亭外是一片密密而萧瑟的野草,形似苦蒿,名曰“蓍草”。据说,当年文王就是用这蓍草的草秆作为工具,推演出了八八六十四卦。这也不难理解,当时,沦为阶下之囚的那位老人哪来复杂的计算工具?只好利用这自然生长的野草来演绎自己的思想。我摘一枝蓍草细细嗅之,一股清苦的气味沁入肺腑。三千三百多年前,这清苦的气味伴着清苦的文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终于在清苦的日子里完成了伟大的思想推演。
导游告诉我,这种蓍草今天已经很难见到,但羑里城的蓍草却岁岁生长不息。我想,蓍草偏偏在此地生生不息,绵延数千年,除了其顽强的生命力量,冥冥之中,不知是否还有天意?
行笔至此,想起司马迁的一句话来:“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伟大的思想往往产生于苦难之中,古今中外,大抵如此。也许是顺境使人懈怠而逆境促人思考的缘故吧。不然,孟子怎会要求天降大任者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呢。
个中规律,难以简单言明,但我认为这无疑值得现代的人们思考,尤其是生活在极其温饱中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