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校后的山坡上,我任目光静静漂流。
集镇上的车辆声与尘世惯有的喧嚣,清晰如风,滞在耳边。心,守旧时的寂寞与现时的静。
旧时的寂寞在猜想中。
千年前,这里人迹不至,繁衍生息着多种的动物,有狼、有狐,更多的应该是野兔。晴朗的一天,一直野兔站在山坡上眺望着远方,它是在想象那迷蒙之中的人类生活,还是在搜寻走向远方的路线?
百年前,这里活跃着一群马儿,因为附近修建了驿站。终因这里地小草少,马儿既不能尽情吃草,也不能尽情驰骋,待新的交通工具出现,就毫不留念地去了远方,只留下一个地名:放马场。
二十多年前,那群建设者是不是为了驱走这里的寂寞,才在这块荒凉的山岗建起一座学校?从此,老师和学生成了这里的主角,常有追逐的身影惊起飞鸟,欢快的笑声震动树叶。然而,放学之后的校园还能靠什么阻挡那旧时的寂寞?
现时的静就在眼前:是小黄花变着品种和模样闪闪烁烁,从初春一直到秋后,是一只牛儿在松林的稀疏处悠闲地品草,在无数个晨昏或秋暮;是松树四季守候的绿;是一群白鹅睡在山洼的浅水边,忘了春夏秋冬;是一朵白云由哲人的头颅变成凶猛的狮到缤纷的花到什么也不像,不知下一刻又将演变成什么;是山坡下我的校园在我十六年的青春里的无声演变。
是啊,十六年,能让一个生命由胎儿变****,能让一个家庭由简单变复杂,能让一个民族由屈辱到解放。
老同学重返这里时总说:变化太大了,不认识了……
当初没围墙,一到夏天,山上的绿不受阻挠地涌下山,又引校园的绿上山,使校园与山浑然一体。如今有围墙了,学校从山的怀抱脱颖而出,校园也真正像个园子了。当初校园里生长的都是些野生的落叶树:泡桐、梧桐之类,尤以刺槐为多,屋前屋后成排成林,将房屋遮得严严实实,阴天就难以看清黑板了,大家背书的背书,睡觉的睡觉,老师也不管了;春天里,除了长出极茂盛的叶子,还开一串串的白色的花,将整个校园浸渍在一种说不出的香味里;夏天里,倒有阴凉可人,当风穿过树的枝叶,再穿过窗户吹进教室,那个爽啊,当时就能把人给醉去;只有冬天,光秃秃的,只剩角状或球状的物体在冷风中瑟索,不免凄凉。
如今,校园里见不到一棵野生的树木了,整整齐齐地生长着樟树、柏树、冬青之类的常青树,或长或方的花池中生长着品种繁多的花木,四季交替着开花,至少从视觉上,永远逐走冬天了。当初那些简陋而寒碜的房屋呢?噢,只剩下面的两栋还没拆,改为老师的住房,学生们可全都坐在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上课了……
然而,还有不少东西没变,或许永远不会变!
譬如下课的钟声敲响时,教室门口涌出好多年轻的身影与笑语,并像流水一样在操场四溢,而当上课的钟声敲响,又被神奇的收回;
譬如在微风中,在细雨里,那抑扬顿挫的讲课声,那琅琅的读书声,含着一种隔绝尘世喧嚣的宁静;
譬如这校后的山岗以及起起伏伏的群山,一年四季,年复一年,青青的,默默的,做着学校的背景……
譬如我那远方梦,十六年来,又何曾一日不做?而这其中,又有多少苦涩,多少艰辛。
童年的时光,这里就是我向往的远方。
十六年前的那个清晨,我背上新买的书包,沿曲曲弯弯的田间小路,穿一个又一个的陌生村庄,再越一条小河,上一段长而不陡的岭,还拐一脉山岗,就见到这所魂牵梦萦的学校了。
那时,学校再薄薄的晨雾与浓浓的绿中,闪露一角白色的墙壁。当太阳在我的身后冉冉升起,那角墙壁涂上金色的阳光,就如一张亲切含笑的脸。我急切地奔去,就像一个渴望爱抚与呵护的孩子见到了妈妈。
那时,我以为走进这里便算真正长大,生命才有光彩可言,便在触目那操场的宽阔与校舍的俨然时生出胆怯,像初进贾府的黛玉,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只在心底暗暗发问:你会喜欢我这个爱幻想的男孩子吗?你会为我小学的不快或不满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吗?你会给我的梦想装上一张可以飞得更高更远的翅膀吗?
如果有人警告我:别自作多情,你一进去就别想轻易离开!我一定会认为他在胡言乱语或危言耸听,不以为意的。我怎么会想到,我就真的走不出这里。
父亲去世时,我进这里才一个月。不管我是否甘心是否情愿,母亲在好友的好心关照下,为我办了顶替手续。于是,从那时起,我便已经失去学生资格,而成为这里的工友了。那时,我还不满十三岁。从此,我就像一个折断翅膀的鸟,只能滞留在这里,想象远方。
现在想起来,顶替之初的那两年学生时光,实在是亲人莫大的恩赐。工作是由母亲代做着,家庭也仍然靠母亲支撑。我和两个妹妹连自己都难以照顾,就别说替母亲分担什么了。母亲只好请来了外婆,从此,便见外婆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我是不知道,到底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事的。实际上,在外婆没来之前,这些事情都由母亲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解决。外婆的一条腿害肿头害残了,不方便,和我抬水时,跛得尤其艰难。为让我们兄妹过年穿新鞋,好些个冬夜,在我们沉入梦乡时,她还在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就这样,一干就是两年。这两年中又包含舅舅与舅母的多少宽容与担待啊!
可惜我没能好好地做名学生。除了语文课,我一般不好好听,我的心思总游离出课堂,我的作业常常不做或抄袭。我不像其他同学,做的是升学梦,我就是做作家梦。其他的功课我认为可以不学,就在意语文老师每一次对我的作文的当众评讲。
当我正式走上工作岗位,一边被繁重的工作折磨身体,一边被强烈的自卑压抑心灵,我才明白:做个学生是件多么美的事啊!学生可以什么都不考虑,就是考虑学习,学习之余,也可以开心尽情地玩,况且,还有一个班集体,一个温馨、友好、亲切的班集体,时时刻刻的包容你。
当时,同学们还在这里读书,一有空闲,我就要回班上,尽管班上已没有我的座位,但同学们争相为我让座。
后来,同学们毕业走了,这个学校便没有一个好去处了,周围也没有谁还视我为同学,我只好缩进我的小屋,沉入那遥遥无期的远方梦。
梦醒时,我已从二十岁走出。四顾中,我发现我仍然停留在原地,没能向前迈出一步。我只好暂时把所有的梦当作枝枝蔓蔓修剪掉,踏到实地上来。在实地上,即使再普通再微小的一步,也是一种生命意义上的接近或超脱。我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在通过了汉语言文学专科之后,又迈出了第二步,报考本科。在工作和学习之余,我还担负起《进取》的编辑、组稿、刻印、装订、发行之类的工作。这些工作不仅锻炼了我多方面的能力,还使我在创作上,也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我的作品开始见报了。作品见报之后,我收到一些向我约稿与邀请的信,我想:这也许是远方在向我发出呼唤,在向我招手。
如今,对于我来说:远方不仅仅局限在地域,远方还是意境,在无情的命运、冷酷的现实与平庸的生活之外,我读书时可以去,我静坐时可以去,我睡梦中也可以去;远方还是目标,是人生的地平线,在你停滞不前时它是凝固的一条线,而当你试着向它靠近,它又会远离,远方永远是远方,在我们的前方,而要脚踏实地地去追寻它,就有机会邂逅更多的精彩。
在这个学校,我的小屋是我的龟壳,工作之余,我缩在那里做梦、写作、看书、娱乐,尽管小屋不足十二平米,摆了床、书架、书桌与椅子,所剩的空间只够我平举双手原地转圈。
我总将窗户关闭着的,而且在窗玻璃上糊了一层白纸,我不想我的生活空间是一览无余的。不过,我也不愿跟外面的世界完全的隔绝,所以,我将对着我的眼睛的一个地方弄破,这样,我还能从这个地方去观察外面的世界,这样看世界要安全、隐蔽、看到的世界也更真实。
窗户对着校园,并不能及远,但每天上演的都是不同的内容,而导演和演员,是那些永远有着无穷活力和创意的学生。放学之后,留下的就是一棵棵树。
临近窗户的是一棵冬青。夏天里,不知是绿的招揽还是香的引诱,树叶上总是栖满各色各样的蝴蝶,像一些别致的花,让人只要一看就被吸引。有一种蝴蝶最是少见,墨绿的翅膀上点了无数白色的圆点,看上去就像夜空之中,有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常有学生聚拢来,打扰它们变花的梦。有些学生还以伤害为乐,拿棍子击打这些蝴蝶。然而这小生灵如痴情人所化,遇到危险也不肯远逃,只绕树躲避,因而很容易被击中。
每当看到这情景,我就不能不冲出房间,尽管我一向与人为善,尤其不愿与学生发生冲突,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声制止,对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的学生,不惜以拳头相向。
即使冬天,冬青这一树绿色依然,像一双永远温柔多情的眼,漆黑的夜晚也截不断它的目光;有时化为软语,随微风潜至,不由我不闭上双眼,忘了疲惫。
有一年,因取土时伤了它的根,再加上上时间干旱,它竟枯死,以致我有一个秋冬都懒得打开窗户。幸好在又一年的春雨中,它又部分复活,重新招引彩蝶。
冬青的后面是道坎。坎上一左一右长着两棵紫荆。
这是一种奇特的花,只有一些柔软的枝条。春来时发芽,爆出一簇簇紫色花,等到花缀满枝条如火如荼时,枝条的末梢开始生出小小的绿叶。待叶子成孩子手掌大小,树身变得丰满了,花也适时落尽,成截然不同的一道风景。
再远点是一道斜坡,斜坡上是刺槐密织的一片绿荫。常常是清晨,书声伴鸟鸣传来,如一首二重唱。偶尔能见一角红艳艳的衣衫,就更具魅力,不知那之中隐藏着一段多浪漫多热烈的青春和梦想。
现在,那片刺槐林已经消失,斜坡变平整了一些,一排樟树绿在那里,把天空遮了不少,但地面却显得开阔,再不能藏起什么了。
设若我的小屋有记忆,它一定不会忘了那些个冬夜。我的眼虽然在书上,我的心却游荡在书外,我的耳朵在聆听,不是这校园的夜籁,也不是什么音乐,就是一个人的足音,带点谨慎与羞怯的轻柔足音。
我总能在第一时间就能听到。有时,它似乎不是响在我的小屋之外,而是响在我的心里,我能感觉到每一步的迟疑或坚定。有时,它近了又远去,我的心就没办法还在书边逗留,早追出门去,徒留一副失魂落魄的躯壳,不知道怎么处理。有时,它在我的门边停留下来,接着响起“咚咚咚”三下轻轻的敲门声,我的心便忍不住笑了,只是让声音还是那么平淡:“请进!”那没上闩的门便当即被推开,一个穿着黄的或者绿的夹克衫或毛线外套的小女孩从门外跳进来,明眸一闪,嫣然一笑,再发出低低的一声吟叹:“好冷!”立即轻巧地转身,掩住门外那想尾随而进的寒意。接着,她坐到我的桌边,双手支着那圆圆的小脸蛋,纯真无邪地对着我,并用温柔若水的目光亲吻我,还在嘴角噙一丝像柳条一般轻柔的笑,于是,又有一种温情像春意在小屋充盈。我忍不住痴想:这时间停止吧,所有的一切都中止吧……
终于,我听不到那足音了,也看不到那童话中的小公主,因为她是学生,因为老师不允许她谈恋爱,再说她总有一天要毕业走的。让她走也好,至少让我的时间复活了,让我梦想得以继续,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像冬天的雪野,惨白、寒冷、空空荡荡。
我的小屋也一定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因为对小屋、对我,那绝对是唯一的一夜,并且是今生今世无法再复制的一夜。也许只是一个偶然,因为这之前无人去设计,无人能料及,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我与小屋的,现在和将来的。
我仍然是在看书,但绝对专心,因为她们进来之前,我没有一点有关脚步声的记忆,好像是神送她们到我的门口。我的家门是打开的,像无数个那样的夜晚,只是为了吸收一些新鲜空气。无疑,这三个女孩比新鲜空气动人一千倍,而其中的一个尤其让令我倾心,不仅因为她长得美好,那一夜尤其美,更是因为她熟知我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梦想。她们走进时,我就被纯真与亲切氤氲了。我把座位都让给了她们,我坐在床边笑对她们,我仿佛退回多年之前,面对的只是三个同学,我也不是所谓的师傅了,只是她们中难分彼此的一员,因此我大方、开朗。我不知是不是因此才留下她们,可能她们本来只打算将我的宁静打破,玩个小小的恶作剧,没想到我像他们多年的朋友,使她们生出一吐心声的冲动,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直欲把自己想对世界诉说的话都说出来。我后来可以做的就是听众了。
我最倾心的女孩靠在椅子上,说话的间隙用手理一下头发,随意而舒展,让我联想到天鹅与白鹤。当然,如果没有她那两位伴儿的轻快与放松,如果她是独自面对我,她绝对拿不出这随意与舒展。
那是一个周末的夜晚,学校里没有一位老师,她们似乎不需要一丝顾虑和担心,我似乎可以率性享受。然而,美丽的感觉只因为它像流星的光芒,只能是短暂的。
“请各位注意,”在她们的笑语中间,我忽然道:“现在是北京时间24点整。”
她们再一次大笑,为我这点小小的幽默和诙谐。接着,她们告辞离去,一边惊讶时间的速度,流露出没有尽情的遗憾,一边继续说笑,仿佛刚刚引发她们的话题。
我站在漆黑的走廊上,听笑声逐渐遥远,一种寂寥便向我拢来,使我忽然生出后悔:我应该让这美好的一夜延长,再延长。
但我还有机会吗?
如今,小屋是不会告诉我什么了。在我走出校食堂在学校获得新的位置,小屋便连它自己也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我现在的房间有二十平米,有可以对流的两扇窗户,一扇对校内,一扇对校外。我的书桌放在对校外的窗户边,从这里,我可以看到很远的村庄和山岗,不过,很多的时候,它们陷在尘烟之中。小时候,我也许会想:那里有童话般的故事吗?那里有故事里才有的美女吗?因而生出一线向往。现在,我的目光虽落在那里,心却一点没有飞离的意愿。
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角度,我发现学校是我最契合的所在,我已记不清了。总之,从我结婚之后,家变成烦恼的笼子,学校便似一个宽容的朋友,等待我走进,等待我把烦恼放下,然后,以绿明丽我的眼,以静生动我的心。我变成鸟儿了,天空是我的家,我变成鱼儿了,海底是我的家;我变成自由的风,大自然是我的家了。
远方并非是在我时常眺望的地方,就在这校园里,在这校园的宁静里。
是不是校园里也有一个园神,它同情我这个被命运捉弄的人,让我在经受多种考验之后,赐我以无上智慧,使我从愚笨中走出,使我自表象中走出,使我寻到一颗安宁的心把自身与世界渡化?是不是命运之神并非真的无情,它粉碎一个我只为铸造一个新的我;它围困我也并非不把怜惜,而是预知我的梦必须扎根在这校园?
坐在校后的山坡上,我任目光静静漂流。十六年也未尝不是短短一瞬,千百年之后呢?我的校园我的梦又会演变到何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