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旅人》以一种创新的小说形式,带我们走近西方历史上颇有影响的诗人、文学家、音乐家、画家等等“旅人”的生平和思想,在感悟他们永生的精神生命的同时,思索人生存在之境的本质。整部作品时间跨度大,幽默含蓄,又内蕴深厚,是作者近年来影响深远的作品之一。
这是一本读起来颇费思量的小说,却毫无疑问是一本佳作。觉得它费思量,是因为它在情节、结构乃至所意欲表达的思想上的晦涩,觉得它好,是因为当终于掩卷的那一刻,发现自己已然浸淫在作者所绘的文学图景之中,思绪万千。
《时光的旅人》的作者菲利普·索莱尔斯是法国现代文坛上名噪一时的作家,但对他的评价却向来褒贬不一,众说纷纭。无法尘埃落定的评价至少说明了索莱尔斯在创作上极具探索和创新意识。事实上,20世纪中后期的法国文学,已经无法用“主义”和潮流去统括,具有鲜明独立性和独特性的个体单元在此时的法国文坛开始起到主导的作用。这些“自我”意识鲜明的文学革命者们关注着社会的多变和复杂,热衷于改变旧有的文学形式,于是注重个体体验的“另类写作”风潮迭起。如译者唐珍在附录里所写:“这样的小说,再也看不到巴尔扎克式的人间悲喜剧的演绎,再也找不到情节和人物的发展,展现在读者眼前的多是以第一人称为主的‘我’的体验。”
《时光的旅人》堪称这类作品的典型代表。小说以“我”的经历和体验为线索,却无法概括出明晰的情节发展趋向。混杂朦胧的情节设置,反而凸显了小说的主题要素:时光和旅人。索莱尔斯以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跨度为坐标,引入不同历史阶段的“旅人”——从但丁到兰波、从荷尔德林到布洛东,从巴赫到毕加索,从普鲁斯特到萨特,甚至还有东方的老子和道元……作者时而严肃时而戏谑地剖析着他们的著作和思考,讲述着他们人生中某一段闪耀着奇异光芒的时光,于是这些人类文化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似乎与作者相交已久,而就在这相交中,西方文化的发展历程(尤其是文学的发展历程),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根深蒂固的基督教思想,渐渐呈现在我们面前,虽不全面,却足够深刻。
而在剖析和思考这些“旅人”的人生和著作时,作者采取的是一种看似“散”实则“聚”的手法。因为尽管这些“旅人”的思想和经历各异,索莱尔斯却在看似不经意的叙述中牢牢把持自己所探究的要点——对人类的存在进行反省和否定,从死亡的宿命里领悟人生境遇的必然。
想来关于这些闻名遐迩“旅人”的种种记述早已泛滥,但索莱尔斯的叙述角度却独特甚至诡异——荷尔德林虽身在波尔多,却感觉像在希腊,希腊之光在他的诗歌中闪耀;卡夫卡在弥留之际,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医生说出:“杀了我吧,要不您就是杀手。”;兰波在19岁时“似乎”就放弃了他的文学活动,而尼采“似乎”在44岁时就陷入精神病,直至11年后死去……
这些看来乖张的叙述角度,实则蕴藉着索莱尔斯对于人生和死亡的体悟。这就让这本看起来纷杂的小说有了内在的逻辑而充满思想的张力。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说的,被死亡治愈的病人,会坐在基督教下,那是因为这样的死亡充满着精神生命。
这也让人开始明白索莱尔斯之所以称这些伟人为“时光的旅人”,是因为尽管他们已不在人世,尽管他们各自生活在人类历史的不同阶段,如在历史长河中旅行游历,但他们的精神和思想却有着隽永的内蕴和积淀,互相辉映足以照耀后人思想的发展进程。所以,时光易逝,但精神生命却永生。而索莱尔斯则通过回忆或是梦想着与这些“旅人”的相遇,投射下自己思想的影子。想起米兰·昆德拉曾这样描述他所赞许的小说家:“他只有作为小说家才是伟大的思想家,他知道如何在他的人物中创造出特别丰富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智力世界。人们喜欢在他的人物中探询他思想的投影。”想来,索莱尔斯也是如此。
而在索莱尔斯思想投影的更深处,是他对小说创作意图的认识——探究人类处境的本质。对于他来说,小说是对人类存在的探询式的思考,“是对于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米兰·昆德拉语)在此之上,他尝试各种形式和风格,用“实验性”的手法来体现小说主题的内核。于是,书中出现了诸多独特甚至怪异的比喻,比如近两年在法国引起波澜的“野兽”(指世纪伟人)和“寄生虫”(需要野兽得以寄生)的比喻,还设置了与三位女性的相遇所带来不同人生体验的情节,而“我”却又始终以全知全能的核心角色出现,在回忆与“旅人”的相遇时极具逼真性。
常有人会质疑这本《时光的旅人》的体裁是否能归属为小说,因为它极强的思想性,也因为其中有着“旅人”们大量的真人真事和引言。但索莱尔斯每被问及此,都会说,他不想对小说本身下定义,但他可以明确地告知这是一本小说。我认为,索莱尔斯如此明确的回答正彰显出他对于小说的理解——小说中的人物是作者思想的影子,无论是否真实存在,却已然着了作者之色。而正是通过他们,作者完成了对于人生的思考。所以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在此已不重要。
在书的扉页上摘录着《诺斯替教派福音书》中的话:“有福之人不必拥有过去只活在现在。因为活在现在的人都曾享有过去还将成为未来。”
天地一逆旅。时光流转,精神生命却能永生,或许在这个意义上,“旅人”们都是活在当下的,而索莱尔斯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带我们走近他们,也令人不禁低头审看起自己当下的人生和境遇在其中所投射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