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哪个时代,文学批评都不是一种轻松容易的事业,而在我们的文化语境里,批评的生成和发展,则尤为艰难。因为,中国文化本质上是一种乐道人善的人情文化,而文学批评则属于超越人情纠缠和利害考量的求真型文化,所以,对许多中国人来讲,过于坦率地直陈自己的见解,是“不成熟”的表现,而过于尖锐地指摘别人的缺失,则是“不厚道”的行为,是会得罪人的。“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所以,我们在展开批评的时候,就有了畏首畏尾的怯懦,就有了瞻前顾后的犹疑,就形成了隐恶扬善的文化习惯和文过饰非的强大传统。
然而,文学批评的本质是在美学的领域求真和求善,是揭示作品的高下文野和写作的成败得失。而只有摆脱外部的利害关系的羁绊,只有与批评对象保持必要的距离,批评家才能自由而深刻地体验,才能自由而积极地言说,才可能向人们提供比较靠谱的判断。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一种纯粹意义上的文学批评。我称它为“纯批评”。在我看来,《文学报》所倡导的“新批评”本质是就是“纯批评”。
其实,所谓“纯批评”,也并不是一个新鲜的概念。几十年前,一个叫瑞恰慈的英国批评家,早就就用过一回了。只是,“新批评”理论里的“纯批评”(pure criticism),把文学作品当做文学批评的“本体”和“客观”对象,排除包括读者、作者、社会内容和历史背景以及“意图”在内的一切非文学因素,这与我所说的“纯批评”,显然是大不相同的。在我看来,将作品当做批评解剖的主要对象,无疑是对的,但是,如果忽略甚至排除包括读者、作者以及社会背景在内的关联性因素,那么,文本批评的有效性,就要大受影响。所以,我的“纯批评”观,在方法上,固然也吸纳“新批评”的文本细读和修辞分析的经验,接受它对语言的“咬文嚼字”的认真态度,但却主要是一种针对当下文学批评的庸俗化而提出来的主张,意在强调求真精神和专业精神对于文学批评的重要性。“纯批评”不是在形式上大做文章的技术主义批评,也不是只关注自我的个人主义批评,而是充满理想激情的人文主义批评。
“纯批评”相信文学具有解放人和升华人的力量,相信文学是与人的教养、尊严、自由和幸福密切相关的事情。它认同人类已经确立的高贵的精神法则和崇高的文化理念。它评价一个作家成就大小的尺度,评价一部作品价值高低的标准,不是物质性的,而是精神性的;不是市场性的,而是真理性的。它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文学有着不可被“产业化”的品质,有着非商品化的特殊性。所以,“纯批评”从不根据一部作品的印数和码洋,来确认它的价值,也从不根据一个作家获奖的次数、级别以及奖金的多少,来评价他的成就。
纯粹的文学批评,就是严格而尖锐的批评,而不是温温吞吞、模棱两可的批评。这样,尺度和标准的严苛,态度的尖锐性和彻底性,就成了“纯批评”的重要特点。诗人哲学家张中晓在《无梦楼随笔》中谈到“有所创见的思想体系”的时候说:“彻底性,正如独创性和尖锐性,永远使思想产生吸引力。永远反对冗长、平庸、枯燥、无味和空洞。反对思想的模糊,模棱两可。”别林斯基曾经在《论〈莫斯科观察家〉的批评及其文学意见》中区别过“对读书的爱好”和“对文学的要求”之间的不同,在他看来,尺度严格的要求,乃是文学产生的前提条件:“只有等到我们的读书界变得人数众多起来,求全责备和严厉苛刻起来的时候,文学才会出现。”的确,没有严格的批评,就不会有良好的文学环境,文学就很难自觉和成熟起来,真正的文学就很难出现。
为了当代文学的发展和繁荣,我们需要“纯批评”,就像远航的船帆,需要猛烈的风一样,就像冶铁的炉膛,需要高温的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