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中国儿童文学创作带入新的喷薄期。作为一个群体,他们的文学活动通常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个人化、市场化特征较为明显,作品鲜活灵动、热闹非凡,与上世纪80年代具有使命感意识的写作(如曹文轩、秦文君、班马、沈石溪等)有着一定区别。事实上,对于汤素兰个人而言,这样的描述并不贴切。与时下风靡的儿童文学作家作品相比,汤素兰不够多产,甚至不太在意小读者们是否会被她的故事所吸引,她的写作有意识地从情节、从游戏性中抽离出来,诗意成为童话的主宰。在作品深度、美学风貌等方面的执著与坚持,让汤素兰与上一代作家存在交集,但较之于群体经验、重大命题和文字背后的忧患与反思,她更加关注孩子们的心灵旅程,欣喜于那些自在自为的细微成长。这种略显游离的创作姿态,与作者一贯秉承的儿童本位的儿童观密切相连,只有同孩子一道,相互赠与、共同分享,才能让未来的一切都充满生机与可能。
诗意的呈现
阅读汤素兰的童话,有一种幸福感。她不是规则的制定者——设置并不复杂的障碍,并站在终点笑盈盈地宣判对与错、善和恶;她也不曾迷恋过孩子们的惊呼——用离奇的故事和眼花缭乱的情节搭建狂欢恣意的游乐场。关于童话的创作问题,汤素兰总会提到诗意——童话的本质是诗,诗的情感、意象、语言、意境。这帮助她绕过许多看起来热闹讨巧的牵绊,像《小王子》中狐狸所说的那样,用心而不是用眼睛去感受世界。“我的童话是我唱歌天地万物的心曲,如果这些曲子正好被孩子们听到了,变成了孩子们的童话,那是因为,在天地万物的怀中,我永远是个孩子。”汤素兰首先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用文字构建世界的人,在童话的圆周中尝试着走过许多条半径,探索文字表达的各种可能性,诗意则是她始终不变的美学追求。
诗心,就从爱一朵花开始。汤素兰刻意绕开城市的纷繁喧闹,将诗意盛放在最原始、最具生命力、最可能孕育奇迹的树木、森林、草地、竹林、田野之中。她八成以上的短篇童话以绿色为底色,长篇童话和系列童话几乎全部与葱郁和谐的大自然有关:小朵朵与偶遇的老鼠搭乘一辆卡车,误打误撞地进入了郊区丛林里的豌豆城(《小朵朵和大魔法师》);小猎犬黑虎与小兔子比比寻找到的快乐岛是一个四季开满鲜花的绿岛(《寻找快乐岛》);离开动物园的小老虎最终在森林中成长为王子(《小老虎历险记》)……这里的绿色意境不只是单纯的自然景色、故事背景,而是饱含着一种宁静祥和的生存状态与活力,充满爱、善意、新奇与希望。诗意在这样的律动中蔓延开来,构成了童话生命的本身——秋天到了,最后一片红叶飘落在湖边;小鸟和大熊居住玩耍的大树只剩下了树墩;鞋子退休了,被送到郊外的垃圾站。然而红叶虽然离开了大树,却成为小蚂蚁们的小船,秋蝉在红叶被的保护下安静地入睡,小老鼠把红叶带回家当窗帘,每天都能看到最美丽的秋天的景色(《红叶的旅行》);大熊眨眨眼睛,站在树墩上,装扮成一棵神气的“熊树”,小鸟和小松鼠一起在“熊树”上开起了音乐会,树墩边上萌发出一棵小小的新芽(《小鸟和大熊》)。
诗意让童话的节奏舒缓下来。汤素兰轻轻握住手中沾满魔法的鹅毛笔,谨慎地避开饱含哲理的寓言、幽默或讽刺,和因为热闹夸张而越过意境的漫画,慢慢勾勒出淡雅优美的景物、轻盈灵动的对白、自如明快的想象以及最朴素天然的心:如果你想和小巫婆真美丽见面,就要先找到彩虹谷。“不管你住在哪儿,彩虹谷永远离你只有一天的路程。这一天的路程你需要步行。早上你要迎着东方的第一缕曙光出发。在出发之前,你要用鼻子亲吻你的枕头、玩具、书本,亲吻你家的墙壁、门和窗,亲吻你最喜欢的水杯。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要亲吻你的亲人,因为你不知道这一去还会不会回家。”(《小巫婆真美丽》)住在彩虹谷南边森林镇里的小笨狼从尖嘴狐狸那儿换来一颗“魔法南瓜子”,可是他整天忙呀忙,就把南瓜子的事儿忘了。然而,“种在地里的南瓜子,却没忘了自己是一颗南瓜子。它发了芽,两片翠绿的叶子像小巴掌一样在风里轻轻地拍呀拍。”(《笨狼和他的朋友们》)类似这样有趣的描写在作者的奇迹花园里随处可见。她在心里默默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像普利什文一样将大自然的一片落叶写成长诗,像安徒生一样将一根织补针和一条衬衣领子写成不朽的童话。
关于成长
汤素兰说,回望童年,总能看见自己——那个渴望奇迹、渴望能长出翅膀来的小女孩一直在身边,安静地读着她的故事,为故事中的奇遇开心,为温暖的友情、无私的爱感动。这让人想起1955年美国纽伯瑞儿童文学奖获得者迈因德特·迪扬在受奖演说中的一番话:只有深入而又深入地穿过神秘的本能的潜意识层,重返自己的儿童时代,才有可能与具有普遍性的儿童相逢,凭借单纯而又明快的逻辑,为儿童书写。“但我毕竟不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播撒捕梦网、用文字的积木搭建魔方大厦,绝不应当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童年时代的幻想,或是将儿童文学理解得过于简单,淡化它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应当具备的责任与担当。在童话里,汤素兰最大限度地调动自身的童年经验积累,去描绘、感悟、发现、创造,甚至于保留或遮蔽,都是为了能够呈现一个更光明的世界,令孩子们在前行途中情感更加丰盈,眼睛愈发清澈明亮。她并不着意借助单个文本促成质的飞跃,而是通过自身整体性的文学创造,悉心捕捉儿童精神世界里每个让人动容的瞬间,每个阶段的心灵常态与特质,最终完成动态的儿童成长抒写。从“笨狼系列”、“小朵朵系列”,到《小巫婆真美丽》《驴家族》,再到《张牙舞日记》《开心果甄帅》《珍珠》,第一反抗期、第二反抗期、自我同一性、性意识、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的冲突……顺着一部部作品走过,我们仿佛在翻阅一本历时的感性儿童心理学画册。
“笨狼”是汤素兰笔下最著名的形象之一。它单纯、善良,经常犯些既可笑又可爱的错误,永远是一副天真好奇、跃跃欲试的模样。在笨狼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幼儿本原的生活状态。《发现自己不见了》讲述的是笨狼寻找自己的故事:笨狼爸爸去找妈妈之后,剩下笨狼自己在家,以前每天早晨总是爸爸妈妈喊“笨狼,起床洗脸!”“笨狼,吃早点!”笨狼响亮地答应一声便乖乖去做。这天早晨,笨狼照样起床洗脸吃早点,可就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头。想呀想呀,忽然,他吓了一跳:“笨狼不见了!”作者在这里惟妙惟肖地再现了孩子最初自我意识萌芽的状态。当他们脱离自我中心,把自己看做是世界中的一个客体时,即开始认识到自我的存在,并千方百计通过各种方法加以确认。于是,笨狼打开衣柜、爬上阁楼、钻到床底下,无论在哪里也找不到自己。直到好朋友聪明兔来了问他:“笨狼,你找什么?”笨狼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就在这儿呀!
《奇怪的树》是一篇采用顽童母题的“无意思之意思”(周作人最早提出,指作品本身无实用功能,依靠自身的艺术特质娱乐儿童)的作品。一棵树对于自己长年累月站在路边感到心烦意乱,想活动活动筋骨,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它把在树下避雨的小白兔和做美梦的老马当做戏弄目标,尽管它低着头、唱着歌,装出一副老实样儿,大家还是发现了它的恶作剧。当偷听到人们决定将它一段段锯开做成课桌和火柴时,它嘴里嚷着:“没门!没门!没门”,竟然设计路线逃走了——使劲地朝路外面侧着身子,滚下了山坡,滚进了峡谷里,只在路边留下一个深深的大坑……一个调皮任性、固执自我,又个性十足、充满生命力的捣蛋鬼就这样在书页上跳来蹦去,它时刻渴望被人关注,如果你没有立刻把书页合上,下一秒钟它就很有可能跳到面前,强迫你加入他的“危险性游戏”。
《我是小丑鱼》讲述的是小男孩费扬的成长经历。父母被派往美国学习,小费扬留在苦楝村和奶奶共同生活。由于成绩优异,他很快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并给自己取名为 “风信鸡”,意思是自信又神气。爸爸妈妈学成归来后,费扬回到城里的小学。他原谅了父母曾经的“背叛”,对新生活满怀期待,却因为普通话不标准、不会做广播体操、没学过英语考试得零分等,再次陷入孤独痛苦之中。他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小丑鱼,游在五颜六色的小鱼中间是那么难看,那么刺眼。“从苦楝村到师大附小,只有40公里。这个距离,正是从神气的风信鸡到被人耻笑的小丑鱼的距离。”就在费扬最难过的时候,敲诈勒索的高年级“拍肩党”、抄袭作文事件和爸爸妈妈的忽视令他更加绝望。后来,在朋友唐苗的帮助下,费扬回乡下奶奶家取回奖状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自信重新回来了,他也开始尝试用自己的力量面对今后可能会到来的各种挫折。“我不是小丑,我是小丑鱼。小丑是让人取笑的,而小丑鱼呢,即使游在五彩斑斓的金鱼群里,毕竟也有它的可爱。”
在对不同阶段孩子身心的理解与呵护中,汤素兰没有加入明确的价值评判,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倾听者、陪伴者和引导者,对于他们的各种小傻事、恶作剧、任**固执甚至歇斯底里,都微笑着接纳,并给予最大限度的尊重、理解和同情。关于成长,她从不为主人公们设定所谓的“最佳线路”——世界上的道路有千万条,就有千万个远方在等着我们去拥抱,满怀希望地奔跑本身就是一种姿态。只有让孩子尽情享受成长中的每一寸快乐与忧伤,才能无限度地接近生命本身的意趣与真谛。
分享与对话
每位儿童文学作家在落笔之前,心中总有一个或隐或显的儿童观。在汤素兰看来,“儿童就像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已经蕴含了未来一切的生机和可能。****对儿童的教育就是给这颗种子适当的土壤、阳光、空气和水,让它发芽开花。儿童文学包含儿童教育,却又不全是儿童教育。事实上,在人格的完善、心灵的自由、对生活的热爱、创造力等方面,****往往要向孩子学习。所以,一个能充分理解儿童的作家,应该是并不试图教给孩子们什么,而是将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对世界的发现与他们分享,用自己创造的文学作品去感染孩子,点燃他们的梦想与希望。”这里,儿童本位不仅仅停留在理解和尊重儿童、服务儿童的层面上,而是上升为****与儿童之间相互赠与、相互完成的交流状态。“分享”成为了最重要的关键词。它要求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发觉儿童生命中珍贵的人性价值,用开放的空间取代单纯性的展示,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自身灵魂的净化和完善。
汤素兰对于儿童文学创作格外慎重并珍爱。从1986年发表《两条小溪流》至今,她始终在努力追寻与孩子们交流分享并完成自我的最恰当的位置与方式。历经童话、儿童****、科幻****、成长****之后,她在短篇童话写作中找到了最自由与和谐的表达,文本的对话性得以彰显。她在世纪之交创作的一批作品值得我们重视,包括《奶奶和小鬼》《驴家族》《红鞋子》、“马系列”、《奇怪的树》等,童话逐渐成为作者自由的歌唱,成为与天地万物交流的方式。如果说在前期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世界经典童话对于作者创作的浸润和熏陶,到了《蜻蜓》《月亮花》《银杏黄了,枫叶红了》《天堂》等作品时,汤素兰则开始大胆尝试,有意识地在童话中展现世界经典文学作品的魅力。其中,主题的多元化、解读的多样性以及文字上的纯熟与难度给孩子们带来了全新的阅读体验。在众多以校园、幽默、热闹等为着眼点的小册子中间,这种微量的陌生化与离间效果,在帮助培养儿童早期审美观念和敏锐的文学感知力、扩宽与世界对话的视域、激发更深层次的好奇与探索之心等方面,无疑是一种神奇力量。对于汤素兰自己和其他成年读者而言,这些童话则更像是舒缓心灵的疗伤魔药。因为“每一个时代都是靠幻想养育的,以免人们过早地放弃生活,使人类走向死亡”。
《蜻蜓》等几篇童话,题目不花哨也不讨巧,没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离奇的情节,文字、情感都简单到了极致,仿佛伏在琴键上的手指,或者暖洋洋的午后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安静美好中孕育着惊喜与希望。在它们诗一般的外表下,融入了作者对友谊、爱情、孤独、寻找、价值、生命、死亡等诸多问题的思考。如果你不小心长了翅膀,可能会成为幼儿园最受欢迎的老师,带着小朋友们一道飞翔(《长着蓝翅膀的老师》),也可能像狐狸那样被别人排挤,离开森林孤独地过活(《狐狸有一对翅膀》);天堂有时就在小老鼠四处收集的颜色后面,那画上能闻到故乡夏天的果香和远方朋友捎来的大海的味道(《故乡的颜色》),也可能藏在老蜘蛛空空如也的行囊中(《蜻蜓》),或者是融化在小老鼠姑娘美妙的歌声里,她让一心想去外面世界的小老鼠放弃辛苦制造的独木舟,永远留在她的身边(《天堂》);也可以独自守在空花盆前无限期地等待月亮花的开放,或者冒着死亡的危险暴露在阳光下只为在一生中见到一线绯红的霞光(《月亮花》)。在汤素兰的童话中,关于生命的一切的思考都是开放的,讲述给孩子们听时也始终带着商量探讨的口吻,仿佛在等待那些稚嫩的小声音顺着自己的心,自由地做出判断与选择,给出更多更好的答案。
汤素兰是一个执著于儿童文学写作的人。她总想通过努力创作磁场扩得远点、再远点的作品,把玩耍中的孩子和壁炉边取暖的老人都吸引过来。而她的童话的确拥有这种魔力,因为无论是谁,任何时候,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梦里的那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