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年暮春
一向寂寂无名 不惹人眼的小县
突然传出件新闻 ——县中仁义巷
三棵槐那边 一座百年古塔,居然冒出青烟
据说,最早瞅见这奇象的是 近些年
穿街游巷“镪剪子、磨菜刀”的一个外乡人。
这外乡人 骑一破驴
一进巷里,不管有人没人 斜腰弄胯扯喉咙吆喝:
“镪剪子呐,——磨菜刀!”
这天,夕阳西下 外乡人一通吆喝之后
早有几个老婆婆媳妇子 从家里拿了卷刃的
菜刀、生锈的剪子 彼此招呼说笑着 聚拢过来
一边讨价还价,一边将菜刀递与外乡人
只见这外乡人,噙一口水,往磨石上喷了
弯腰下去 “吭哧吭哧”,一下一下 正磨剪子
忽然,他口歪眼斜跳将起来:
“看!看——白塔冒烟了,冒烟了!”
众婆婆媳妇子纷纭扭脸看去
缕缕青烟,从塔顶往外冒呢。
“白塔冒烟了!”
这一奇闻,十传百、百传千,没过多天,便在方圆百十里
玄玄乎乎 沸沸扬扬 散布开去
商贾闲人 神汉巫婆纷纭而至
或投亲靠友,或寄宿旅馆,来看稀奇
这白塔里冒出的青烟,
飘荡空中,纹丝不乱
间或似鹿,有时如狗,奔腾跳跃而去
二
仁义巷外 巷前街
一株皂角树,三人搂粗,如伞如盖
树下有片宅子 宅外几杆修竹
六间门脸房,一间垂花门
门楣绿瓷片上烧制出一幅烫金黄字对联:
“竹里登楼人不见 花间迷路鸟先知”
阔大四合院 北房六间
大柱子、出前檐,东西房八间
游廊相结 互为贯通,
朱红栏干 气势不凡
厢房之前,瓶形花坛,养着些月季、四季青和菊花
宅子主人姓白,名干,四十来岁
五短身材,大脑门,赤红脸,八字胡
早年,白干父母去世,无人供养
随同门二叔省内省外贩卖中药材,发家致富
娶具茨山散驾村长周安次女周彩莲为妻
彩莲生得出众
泉源眼儿一样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高挑身材
鸭蛋脸庞,皮肤白皙,走起路来一弹一跳的
未出门在家当闺女 方圆几里地的年轻孩儿们
野蜂一般鼓嗓而来 举哑铃、搬石碾
露出一身好肌肉 显本事给她看
彩莲瞟都不瞟一眼
鼻子一翘 辫子一甩,撅撅的端起木盆
绕过麦场下河去。有胆大的小青年
嘻嘻哈哈跟过来。周彩莲一回头,狠狠地骂:
“跟姑奶奶干啥哩?再跟,打碎你们狗头!”
周安噙着烟袋杆,步出来了,咳嗽一声
“河沟里那几个鳖娃儿们,在那儿弄啥哩,找死啊!
——还不赶紧爬回家去!”
三
年轻孩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招摇不肯离去。周安大喝一声
一掌朝大桐树劈去,一大块儿树皮“嗖”应声剥落
年轻孩们
吐吐舌头 低眉卖眼
一溜烟儿跑掉。后来,周彩莲由人做媒
嫁给城里商人,白干。白干娶回彩莲
花几十万,将宅子翻新,盖起六间门面房
放弃原先档发生意,改开旅馆
一边居家伴妻,一边经营生意,将一把日子过得
殷实富足、有滋有味
这白干,虽拥有美妻,
然妻子周彩莲迟迟不能生育。眼看看
白干年已三十七八,才产下一女
这让白干高兴得欣喜若狂,乐不可支
摆设酒席,鸡鸭鱼肉、海参鱿鱼,
宝丰特曲、帝豪香烟,邀来街坊邻居 故交亲戚,
一片欢庆。之后,夫妻二人名中各取一字,
便给女儿取名:白莲。白干视这女儿,尤若掌上明珠
噙嘴里怕花了,系裤腰怕丢了
天天抱着,时时捧着
楼上楼下,街前巷里,逗弄呵嬉
四
这天,白干正在屋里算帐
女儿白莲趴他腿上 “爸爸,爸爸玩开交”。
妻子彩莲在一旁哄女儿下来,剥桔子逗她吃。
忽然,门外有人叫嚷:“奇事,奇事,真真奇事!”
但见三五人 风一般挤涌屋来,一片声喊道:
“白哥,白哥。外边都炸开锅啦。”
“小五,你几个今儿咋闲了?”白干扭脸,笑眯眯问道:
“啥事儿?看叫你们几个慌哩。”
“奇了,奇了!”小五一只手往大腿上一拍,一只手冲门外乱指:
“出去看看吧,白塔冒烟啦。”
小女儿白莲“哇”一声大哭
白干赶紧弯腰一把将女儿搂起,一边向小五道:
“看你,二十六七的人了,整天还炸哩糊哨的。”
白瞪他一眼,接著又问道:“是不是谁上去点了火了?”
“哪能哩?这白塔早几年都将门闸死了,还有谁能上去呢。”
一块儿来的小七,接腔道。
“我们哥几个去看了。”街坊蒋二蛋,跟着说:“嫂子,白哥,不去看看?”
白干一边自顾哄孩子,“不要哭”
而孩子哭得更凶
妻子过去,一边接过白莲搂了
解开怀,喂她奶吃。孩子噙住奶头,
吮吸几口,“哇”的一声,呛出一脖子奶水
“走,乖儿,爸抱你去看白塔冒烟烟啦。”
白干抱过孩子,孩子竟出奇的不哭。
“哈哈,这孩子原也是想看热闹去的。”
白莲小嘴一咧笑了。“看看,笑了。哥,闺女也想看热闹。”
“就是哩,就是哩。” 小五一把举起小白莲,“走,五叔驮你去。”
周彩莲却不愿意,过来,就要孩子——
“啥看头!白塔冒点儿烟,与俺啥闲干?叫白莲给我。”
小五驮着白莲,拔腿儿跑开
一行人说笑著,簇拥白干,吆吆喝喝出门去。
五
周彩莲追到门外 嘟噜一句
“叫孩子给我吓着了、着凉了,有个好歹,看回来小心你的!”
然后叹口气儿,回身进院里
她不想丈夫整日里跟小五、小七这几个“吃饱遛”
厮混一起。每回都劝他:“少跟这些人来往”
老白呵呵一笑
“妇人之见。咱做旅店生意,这些个人用得上。”
“用上屁喽,要说吃肉哩、喝酒哩,有这些人;
出屁点子小事,该用人了,跑得跟大风刮了刮哪寻一星半点人影儿。”
气不打一处来,周莲一屁股顿坐藤椅上
“白塔冒点烟,与你啥闲干?
再说你去看就去看吧,还非带上孩子。”周彩莲这边自个唠叨呢,
楼上一房客 南边来的
披了件单衫伏身廊杆:“老板娘,给谁生气?
没茶了,给换一瓶吧。”周彩莲抑脸看一看
“好咧,这位大哥,稍等。”扭头向过道里,一片声叫:
“小坠,小坠,快去给二楼客人送瓶开水。”
小坠答应着,慌忙从过道那边
一壁跑来,一边壁裙子。周彩莲别小坠一眼
低声道:“这么大闺女了,往后解手,系好裤腰带再出来。”
“彩莲姨,您叫得急嘛。”小坠说道,回身去茶炉房提水去
这边,才从外面回来,这里住得久了
算是个熟客的,接腔道:“人家小坠想有紧事哩。
老板娘还数落人家。”周彩莲看他一眼,没搭腔
“老板娘,什么白塔冒烟了,嘛回子事么?”楼上那位,点上枝烟
长长吸口,吐了,又往下弹弹烟灰。
烟灰差点落彩莲一身子。彩莲不知觉,
他暗暗笑了。周彩莲答道:“老天爷知道!”
2009年,初稿北京
2012年,改稿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