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四个字,你也许会目光怪异,以为我心虚和忏悔,说不定在担任代表期间,昧过良心,玷污过代表这神圣和光荣的称号,其实不然。
检索我四十余年的人生,我曾作过各类代表,参加过各类会议,也作过各种发言。大会的,小会的;长的,短的;正式的,非正式的;安排的,随意的。简直无所不包,无所不容。
从小学起,我就作为红小兵代表,在公社批斗大会上发言。仿佛自己最根正苗红,最有做接班人之志。人虽小,口甚大,稚气的声音,被广播放大,回响在田野地头,让父母很是骄傲了一阵。恢复中考后,又因学习成绩优异,作为三好生代表,谈学习经验,表发奋决心,谢老师教诲,振振有辞。其实并无奇招妙法,也不比别人聪明,一点成绩都是苦干出来的。居然被老师宠着,同学羡慕着,过完了学生时代。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作学生代表,开会,发言,受表彰,多半是出于幼稚,虽大言不惭,但并不值得非议。因为在那个年月,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印记,仿佛预防天花接种牛痘疫苗一样普遍和自然。何况,一个还不具备公民资格的少年,其话语,再慷慨激昂,再掷地有声,也无法律效力,也不能代表什么,甚至不能代表自己。完全可以视为大话、昏话、胡话。一个孩子大可不必为自己说的话,去抱愧,去负责,为此,我倒很坦然孩提时代,作代表的虚套发言。
不能坦然的,倒是走上工作单位之后,许多场合的讲话。尽管没有伪证过,但美言是有的,粉饰是有的,违心也是有的。因为你得投领导意图,讨同事欢心,免自我尴尬。每有此时,我都后悔自己被选为代表,推上前台;倒很情愿自己还滞留在孩提时代,没有资格,也不享受庄严的权利。
可人囿于社会政治生活的地位,你不得不接受种种推举,诸如团代表、党代表、人代表、工会代表、行业代表、先进代表,还有各种座谈会代表。然后你不得不去扮演你相应承担的角色,去作惯性运动,去作定势发言,去戴合适面具,去染人人爱看的色泽。人一旦成为社会人,就需要放下什么,拿起什么。尽管放下或拿起,有时是那么的多余,不合自己的性情,也不是他人真心期望的。但在那种场合,人人又都希望看到你和谐的表演。正像坐在一条凳子上吃饭,反手拿筷子和反手捧饭碗碰到一起,总潜伏着别扭、担心和危险。也如在大合唱中,绝不允许一个尖音穿透浑厚的音域。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代表如同参加一场宴会,参加一个精心准备的合唱,是不能搅了那欢快的气氛,高涨的兴致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临到你发言,你都得美言。须知,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喜欢助兴,不喜欢扫兴、败兴;喜欢留有余地,讨厌口无遮拦;喜欢异口同声,讨厌奇谈怪论。因此,会议期间,该鼓掌时,你得起劲鼓掌,表示热烈欢迎和致谢。该举手时,你得迅速举手,做到义无返顾,让人看不出你有半点勉强。该表态时,你得声响若雷,仿佛块垒在胸,不吐不快。该接受任务时,你得摩拳擦掌,仿佛万事具备,只欠受命。虽然我并不愚拙,也深知其中玄机,可做起来绝难尽善尽美。不是举手不及时,就是美言不到位;不是表情不够和颜悦色,就是接受不够心悦诚服;不是欠了火候,就是慢了节拍;不是高了一个音符,就是低了半个音阶。总之,对他人那种得体的话语,完美的做派,坦然的受用,我自叹弗如。
我当代表,是真的德高望重,受人推举,还是才华出众,堪当大任?是真的工作出色,堪为楷模,还是代表良心道德,敢说真话,能为民请命?想到此,我每每汗颜。因为我知道很多时候,一个代表的产生,忽略的恰恰是上述那些代表应该具备,也必须具备的条件。而是带上许多框框调调,甚至还掺合了一些个人卑鄙的伎俩,一些暗箱效应,这些我是有过目睹和耳闻的。倘若在代表的招牌下,能捞来某些个人的实惠,竞选时,明里和平相处,暗中却争得你死我活。在此角逐中,有些代表的龌龊,足以让你对代表心生鄙夷。
当代表,有神圣一票和庄严一举的权利。从大处讲是宪法规定的,是人民信任赋予的,也是自己政治权利中最不容亵渎的。这一举,这一投,代表自己,更要代表人民,它应是完全自主的,独立的,发自良心的。可实际上,里面有太多的政治色彩、领导意图。会场上,庄严团徽、国徽、党旗辉映下的一举一投,总有一些违心和盲从,或屈从于某种威压,或囿于某种情面,无奈之中,直让你厌倦。
我知道代表应是正义和良知的体现,是真话实话的代言,是敢为民请命的别名。是众口一声中的异调,是一片阿谀中的尖刺,是人格尊严的飘扬。是不违命是从,是不违心而语。虽然在多次担任代表的过程中,我有我的良心,我有我的原则,没有放弃我作代表的起码权利和尊严。但没有东林党人敢斗邪恶的果敢和刚毅;没有方孝儒面对权势的誓死不屈;没有金圣叹为民拚死上书和血性一哭。虽然相对于其他代表,我不曾妄自投降,不曾轻易屈服,不曾主动近恶,可内心里十二分明白,不敢拍案而呼,不能言民心声,是不配作代表的。
如果说被推为代表,常让我尴尬,那毕竟是有时候、有场合的。而被组织任命一个单位的法人代表,则让我万般无奈。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你都得代表单位去开数不完的会,求实的,务虚的,扯皮的,回来后,还得一一传达。你得代表单位去接受数不清的任务,切合实际的,不合实情的,或者根本就是海陆空的。真做假做,内容形式,里子面子,都得一一应酬;于上于下,于内于外都要冠冕堂皇。你还得代表单位主动邀请或应酬宴请,去与周边单位拉关系套近乎。有了成绩,你得推给他人,有了过错,你得主动负荆。得意不能写在脸上,愤怒不能挂在嘴上,否则,你会被人认为不够成熟。什么时候该温吞,什么场合该显摆,都得游刃有余,切不可由着性子,率尔行事,否则,你会被认为缺乏领导艺术。无奈我这人生性颟顸,坦诚率直,肚里装不住事,嘴里藏不住话,竹筒倒豆子,图个痛快。不愿动辄代表他人,也不愿被他人代表,唯愿代表我自己。
如此性情,待人接物,与世处事,常格格不入,难圆滑世故,外不讨领导欢心,内忤逆自己本性。为图省心,惟识时务而退,以苟全我性。
半途而退,周围一片啧啧。惋惜者有之,愤然者有之,猜测者有之,冷语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惟独没有理解者,没有叫好者。那一段日子,我真个有些凄凄惶惶,孤家寡人了。
为不抱愧代表,不抱愧我心,我别无选择。若问我那时心境,我抄两句诗赠你,一是“世间沉浮何足论”,二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不知你满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