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3月21日,世界诗歌日那天,朋友发来信息,我才惊觉海子离开尘世已经20周年了。世界诗歌日是联合国在海子离世10年后才设立的,与海子的祭日只差几天。然而,大多数中国诗人并不关心这个日子。他们心中另有一个属于诗歌的神圣日子,就是3月26日,这是海子用死亡与中国诗人订立的盟约。
海子生于安庆怀宁,与我的老家安庆太湖属邻县。不过这些年,我未去过海子墓祭奠,也没有写过文字纪念他,更很少与人开口谈起他。西川编的那本黑封皮《海子诗全编》一直静静地立在我的书架上,像一座纪念碑。这10年来,我甚至很少翻开它。我期望书房中永远立着这座纪念碑,别人能拿走我所有的书,但这本一定要留下。一位喜爱海子的诗人多次向我借阅,我都说找不到了。怎么可能找不到?它一直立在那里,用它肃穆的黑色提醒我,曾有过一份怎样的青春时光。
重新翻开《海子诗全编》,只是看了几眼其中的字句,泪水却像当年一样盈满眼眶。我的泪水已变得浑浊,这些字句依然如此纯净,透出青春热血才有的神圣气息。这是诗歌的力量。海子的生命其实一直保存在这些圣洁的字句中。它的音韵是海子的眼神,它的节奏是海子的呼吸,它的意义是海子的头脑,这些分行的文字早已替代了海子青春闪光的肉体。诗人永远在他的诗中活着,所以诗人才会渴望在夜里死去。对这个时代来说,诗才是一生过错,诗才是悲欢离合。
我们都碰见过那个埋他的人,或者,我们自己就是埋他的人。我们埋藏海子,只是为了顺手埋掉我们自己纯粹而神圣的青春。他像强烈的日光,像打在诗人身上的鞭子和血。只有诵读他的诗歌,我才能发现自己的血液里满是杂质,让我羞愧的杂质,它们肯定不属于诗和诗人。虽然这也是成长,却成长得如此惨痛和决绝。这么多年来,海子已成了很多诗人不愿面对的伤口,那是他们自己青春的伤口,也是他们自己诗歌的伤口。
海子离世时,我还在念大学,那时没有网络,他逝去的消息却传得飞快。我记得那是我最孤独,也最痴迷于诗歌写作的时光。那时我坚信雪莱所说的“诗人是世间未被公认的立法者”。我已忘记如何得知了他去世的消息,只记得四处搜罗他生前发表的诗作,很快就被那些纯粹的字句震动。不久,南京诗人周俊编的《海子骆一禾诗选》出版。很长一段时间,只要遇见熟悉的朋友,我就会为他们诵读书中的短诗。很多朋友从不读诗,但无一例外都会为海子的诗而动容,常有人听得眼眶发红。我觉得这些诗句仿佛是我自己写的,他们的感动也让我陶醉。这种狂热持续了几年,直到我远离故乡,去了广东。
《海子诗全编》出版时,我已回到故乡埋头写诗多年,一连数月,再次沉浸于海子诗中。这些诗,让我清晰了诗人在世间的意义。诗人,或者成为人类纯真天性的继承者,或者成为它的捍卫者。海子无疑是一位继承者,这使他的诗如此与众不同,像从人类纯真的天性中自然地喷涌而出的。他的声调、他的语言和精神状态,都恰好与这种天性吻合在一起。所以他的诗句发乎天然,却又精确无比,使现代汉语中的纯真与良善,在人间重新找到了它的代言。海子的诗,就是海子自己,就是青春本身。而我们却在成长过程中就被损坏了。在他的诗歌面前,在他自足的生命和精神面前,永远只是一个仆人。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活着一个诗人,每个人的青春血液中都涌动着一个诗人。海子正是这样一个珍贵的标本。
20年了,我依然不敢怀念他。读他的诗句,就会看到自己人到中年的污浊与卑微。我们的青春、我们血液里的诗人,竟被尘土和世俗掩埋得那么深。怀念他,只有让我更加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