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我们这个民族应该是很讲人性的。从孔夫子提出“仁爱”主张那刻起,两千多年来,一直没有中断过。君视臣民如子,民视官如父母,亲如一家,血浓于水,是颇能温情脉脉的。
孟子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人且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又曰:“乐民之乐,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两段话特经典,常成为有道明君的座右铭。虽然抱“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之心态的孟子,游说梁惠王、齐宣王,都备受冷落,他的民本主张不为当朝统治者所重,但却给后世留下了完美的治国蓝图,成为匡世真言。
有人说,仁义是最大的利益;有人说,仁政无敌;有人说,要体恤民情;有人说,要与民同乐;有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语言千差万别,本质殊途同归。为得民心,统治者常常要有所姿态,创造出种种际遇和效因,去与民同乐。这样的君王很多,恒海沙数,但唐玄宗无疑是做得较引人注目的一个。
唐郑处诲《明皇杂录》载:“每赐宴会设甫会,则上御勤政楼。金吾及四军兵士未明陈仗,盛列旗帜,皆披金甲,衣短后绣袍。太常陈乐,卫尉张幕后,诸酋长就食。府县教坊,大陈山车旱船,寻撞走索,丸剑留抵,戏马斗鸡。又令宫女数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自帷中出,击雷鼓为《破阵乐》、《太平年》、《上元乐》。又引大象、犀牛入场,或拜舞,动中音律。”这段文字叙述够详尽够生动了。当年长安城内,勤政楼前,这场欢会,规模之浩大,气势之雄伟,节目之多彩,歌舞之升平,不由你不惊呼、不叹服:好一派盛世景象,好一个君民同乐!如果生于当年,设身处地,你定会欢欣鼓舞,庆祝天下太平,形势大好;会像李白、杜甫,顺口溜出几句诗来,大加赞赏。即使无灵感无雅兴无诗才,也会为明皇山呼万岁吧。
倘若你站高一点,把目光挪远一点,挪个十春八秋,你就会恍然,原来这繁荣景象背后隐藏着深深的危机,唐明皇与民同乐有作秀的成分。这一点并非苏轼所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是小人之障障于目,君子之障障于口罢了。这之中包含着一种典型的国人心态。中国是礼仪之邦,喜欢助兴,不喜欢扫兴、败兴;喜欢吉利,不喜欢污言秽语;喜欢为圣者隐,不喜欢口无遮拦;喜欢息事宁人,不喜欢坐实较真。
说到此,再回看公元八世纪长安城里这场浩大的“君民同乐”,你扪心自问,这是君乐,还是民乐?恐怕是君乐多一些,民乐少一些,君乐真一些,民乐假一些吧。君何以为乐,民何以为乐,内涵我没有认真思考过,说不出有多少雷同,但区别肯定是很大的,情境也迥乎不同。若说君乐是阳春白雪,那民乐一定是下里巴人。即使能君民同乐,这也是形式,绝不是本质,是貌合神离,是各乐其乐。扪心再问,这是真乐,还是佯乐?真乐自然是有的,譬如唐明皇,譬如王公大臣。但佯乐者一定不少,譬如那些惯于仰君鼻息者,察君颜色者,阿谀奉承者,感恩戴德者,惧怕权势者,图官求禄者,都会佯而乐之。扪心三问,这是乐民,还是累民?,恐怕是意在乐民,实则扰民、累民吧。
我们已无法考证,一千二百年前那场君民同乐,是庶民自发组织的群众性娱乐活动,还是统治者为制造君民同乐的场面气氛有意为之;是小民自愿报名,还是强性拉夫,或下达的政治任务;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民能否承受。当时大唐帝国有多少贫困户,下岗职工;有多少人生活在保障线下;有多少边穷地区;唐明皇臣下六部是否也访贫问苦。若将这笔开支节约下来,能解决多少温饱问题,等因奉此,满腹狐疑。
今天,我们早迈进人民共和时代,社会文明极大进步,国民素质显著提高,娱乐媒体遍及闾阎,娱乐形式一应俱全。民何以为乐?能疏导之,扶持之,切不可做出为图与民同乐,而实质劳民累民之举。更不能拼命搅和出欢天喜地、歌舞升平的泡泡来,也不可怀着某种政治功利,为叼买民心,去组织排演几台节目。虽意在与民同乐,一百个好心。须知愈是好心,愈容易办蠢事、傻事、错事、坏事,千古一律。
与其像唐明皇那样取悦于民,不如深入里闾,为民办实事,真正利民;与其想与民同乐,不如多一些真正的人文关怀,把自己放进平民堆里,与民同食一桌饭,同饮一壶酒,同卧一张榻,去品尝一回平民的生活,看真乐否?
民以食为乐,以安居为乐,以寿康为乐,以己乐为乐。认透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喜图与民同乐的排场,喜带头参加某项活动,喜以某种身份观看某台盛况空前的演出,作与民同乐秀。民各乐其乐,公仆以民乐为乐,某些重大节日,也像平民一样在家安然而乐,这才是真乐、大乐、至乐。
我们要的是普天同乐,而非普天同庆。因为普天同庆之日,常非普天同乐之时,在我们共和国历史上,庆而非乐之事,并非鲜见。怎样避免庆而不乐,做到乐而非庆,让乐回归真实、自然,仍是我们现在,乃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致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