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童年的记忆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远去了,尘埃落定般沉寂在那一个个日渐荒疏的日日夜夜。唯独那“子规”声声,恍若昨日,依然记忆犹新,常常在三月的雨夜里撞击我思乡的愁、思亲的梦。于是,在每一个午夜梦回,那“杜鹃啼血”的忧伤便悄然跌落枕席,与床前的明月一起,无情地撕扯着我漂泊在他乡的灵魂。
回不去的童年,回不去的记忆,在人到中年的落寞中一次次发酵,一回回翻新。把窖藏在心头的那一种不了的情、不尽的痛、不解的愁,酝酿成一勺勺苦涩的酒,盛满了我人生那一只单薄的酒杯。品不尽过往的蹉跎岁月,忘不了远去的朦朦烟雨,都化着一声声杜鹃啼鸣,缠绵在我那一个个凋零残破的夜梦里,痛了岁月,痛了心灵、也痛了我那遥远、遥远的记忆……
故乡的三月,雨如轻烟,飘飘渺渺,雾如薄纱,丝丝缕缕,混合着嫩绿、甜美的青春气息,柔和、唯美地缠绕在那湿漉漉的山水间、飘荡在那亮晶晶的田野里,让那黝黑的山,碧绿的树,流动的水也多了许多灵气。记忆中,年少的我,总是喜欢爬上小村后那陡峭的山脊,远远地对着山下那一片白茫茫的田野出神。枯瘦的田埂上,偶尔有扛着犁钯,披着蓑衣的农人走过。于是,那一片平滑如镜的、白亮亮的田水中,便清晰地倒映出一段段孤独寂寞的身影,黑白相间,分外清晰。也许是那些记忆太久远了,我已记不清那一次次出现在田埂上的身影,有没有父亲走过的瞬间,有没有父亲踩过的足迹。只是,那一种黑白分明的记忆,一如古老而陈旧的黑白拷贝,在杜鹃声声中,深深地烙在了我年少的记忆里,温暖着我无数个童年的梦,无数个少年的夜。
童年的时光,总是枕着杜鹃鸟的啼叫睡去,又在杜鹃鸟的啼鸣中醒来。难得的安静中,便依偎在奶奶的膝前,听奶奶时断时续地讲述那杜鹃鸟的故事,如醉如痴地聆听那日日夜夜回荡在远山的声声嘶鸣。那一声声含血带泪的嘶鸣啊,伴随着晚春的微风细雨飘落在陡峭的深山幽谷中,跌落在山里人那一碗碗苦涩的包谷酒碗里,如一缕潮湿凝重的忧伤,浸透了山里人一个晚春的朝朝暮暮,一个季节的时时刻刻。
记忆中,每当山上的杜鹃花如火一般盛开的时候,精灵般的杜鹃鸟便悄然回来了,在不知不觉中,空旷寂寥的山野便从此多了一些悲情的诗意。只是繁重的劳作,沉重的负担,早已让麻木的农人远离了那一种品味诗画的雅兴,更难得有那一份闲情来解读这晚春如画美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便习惯了那一声声充满了哀伤、婉转的杜鹃啼鸣。是麻木?亦或是漠然?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自己也只有在人到中年的今天,才品味出那一声声凄婉的鸣叫,是怎样的加重了那个年代无声的忧伤,喧染了那段岁月不尽的愁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奔波劳碌,父辈们并没有改变那个年代衣不蔗体的无奈,食不裹腹的窘迫。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燕子衔泥般苦苦支撑,默默坚持,以一种惊人的意志维系着自己不倒的身躯、不倒的信念。“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年少的我,压根不知道忧为何事,愁为何物。既不写诗,更不赋愁,终日里追逐着杜鹃鸟的鸣叫,在晚春的雨点中,我忽略了原本不该忽略的一切。
“当家才知盐米贵,养儿才报父母恩”。数十年过去了,已为人父或为人母的我们,还有多少儿时的记忆可以追寻?还有多少童年的往事值得回味?沉沦在在灯红酒绿的迷离中,游戏在纸醉金迷的诱惑里,还有多少人可以记得:遥远的杜鹃声里,那些不可相忘的记忆?那些不可相忘的恩情?“子规声里雨如烟”,多少年以后,在每一次杜鹃鸣叫的时候,哪如烟一般飘渺的雨中的记忆,是否,偶尔也曾掠过一缕湿漉漉的感动、一抹湿漉漉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