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要回家(组诗)
——祝福马立
《假设爱上一个患病的人》
穿堂风会多事地关上房门,
卧室有食结的症状,
让人联想咳嗽、干呕、时明时暗的台灯、
沉疴压弯的影子坐立难安……
她扔掉某个女人的指甲油、红色发圈、卡通笔……
把灰尘和印痕抹光,
把这儿一本那儿一本的书搬到书架上,
把药片分装在漂亮的提篮,
把地板拖五遍,
把檀香点燃在走廊、风的上游;
如果有蜂蜜,她会把它涂墙上,
这样子,空气就又香又甜,
像开满百合的山谷了……
她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呢
反正,现在窗明几净
只等送花的人赶在他回来之前来敲门
《姐姐,我要回家》
他没有送花的人积极
冒着雨打着伞怀抱玻璃瓶
和瓶中的十根转运竹
她管我叫女士
说在小区转了好多圏……
小区黑灯瞎火的
但如果是他,他眯着眼也能摸上来
(他住在围墙巷一年了)
他管我叫姐姐
说有话回来说……
他还没有回来
如果他回来,发现屋子变了样
会欢喜还是勃然大怒?
如果他回来,看见姐姐坐在床头
会欢喜还是勃然大怒?
(诗写到这里,他读到这里,
知道有人心疼,干干净净地,会笑吗?
张楚在唱:姐姐,我要回家……)
《夜行》
所有的,都是插曲。
盼望、相逢、牵手、亲吻、缠绕……
求而不得的身、叛逃的心……
因为悲恸而过分呐喊而生痛的腮、因为匍匐而患上微疾的膝……
一切,都要用水淹用火焚用土埋。
我想去爱一件红格子衬衫,
爱形而上、唯心主义的衬衫主人;
那个一天天被削去皮肉的人,
他多么像另一个我来不及伸手去拉的溺水的人啊,
一样年轻、胳腮胡、脾气大、不说爱(和绝望)。
这件无意间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衬衫,
在有雨的夜晚裹紧我,
像为远行的孤鸟插上一双隐形翅膀。
那么飞翔吧,盘旋吧……
我们活着的时候,让天空回荡悠扬的歌谣!
《我所说的不是你们想象的》
让我说下去
这也许与活下去有隐秘的关系
与死亡也是
仍是插曲
在活着的时候不断响起不断消逝
像疾病不断发生不断治愈
总有被耳朵长久记忆的吧
如果身患顽疾
总有柔软的手心贴紧病灶的吧
时间会缓下来
与一粒尘埃一起静止于光线中央
我悄声说:马立,别怕!
《他说阿弥佗佛是一种流行》
卧龙寺香火鼎盛
哪怕爱迷路的人
顺着风向也能找到庙门
在门外买下三把香
在门内照壁处取走一张宣传单
在香烛上点燃香,上到偌大的香炉里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庙檐下的石头上
石头并不因为临近香火变暖
道场上,大的鸽子小的麻雀
也并因为谁心事重重而停止跳跃
他说阿弥佗佛是一种流行
他一有空就往寺里跑
发呆,一呆一天就过去了
不管时间漏斗在哪个角落纷乱地下着沙
庙墙为什么会钉满铁钉呢?
高高在上的佛、低眉的和尚顺眼的居士、莲花蒲团、
愈敲愈响的木鱼、愈燃愈矮的香……
他看了很久,那些经幡究竟动还是不动?
“阿弥佗佛、阿弥佗佛、阿弥佗佛、阿弥佗佛……”
(6676、7644、6533、5422……)
《寺里都是女人》
现在你们不怎么来看我了
像他们不常去看他
跟他抽烟、谈诗、“乱劈柴”……
“乱劈柴”是四川男人的酒令
他不在四川
所以我也不能常去看他
也许是需要节制
不要轻意动用良心、爱情、金钱……
不要妄图用一丝微光挥去庞大的阴霾
祖国处处暴雨连绵
季节来不及渐变就进入冬天
西安的冬天啊,大雪皑皑
我知道,就算天大冷下来
他仍会像头犟驴,从南到北(到东、到西……)
找馆子、去医院、上终南山……
得吸无数口气才能爬到山上呢
他说:加油啊,寺里都是女人……
我就管净业寺那只赖他怀里不下地的猫叫“姑娘”了
《不是医生,是疾病》
柜底、床脚、凳子下面、门旮旯里……
散落着药片,和抿化一半的水果糖,
以及被灰尘掩盖的痰痕。
在他呼噜里安睡了五年的女人;
那个可以轻意找到他坚硬的壳的缝隙的女人;
可以用一个眼神牵出他温柔触角的女人;
不辞而别好一阵子了。
床上的双人枕沦为道具。
现在他21:00左右就给卧室栓上插销,
不敢听摇滚、不敢敲键盘……怕惊动隔壁
一旦被惊动便整夜失眠的母亲。
他有时烦他母亲,苦着脸、逢人说个不停、
说着说着就哭开了,
但他女人在身边时,难受时,他会
一把抱住女人,喊:妈。
我想过了,只要能让他觉得踏实,
他喊我什么都可以,
我其实不是医生,是疾病。
(所谓,同病相怜!
左小祖咒跑着调在唱: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迷上走路,或迷路》
一个半小时能走多远?
他迷上了走路。
大清早,他就躺进透析室,
血液像蚯蚓或蚁群爬出皮肤再爬进去,
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慢腾腾地
在一个大男人眼皮底下****示威,到中午才立正稍息。
不能喝水的人被电母掳去,做她的义子,
改变血液在他体内的流向,
使他成为带电体,与乌云为伴,
渐渐习惯“晴空霹雳”“大雨滂沱”之类的大阵仗
他会不会愈来愈当这个世界上的人与事物是空气?
愈来愈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忍着
干渴的喉咙窜出火,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呀走……
然后回到坚硬的果壳。
(可是啊,一个人的世界能有多无垠?
一个人按捺住心跳就是平安?
他说: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狗日的》
也许应该时刻想想他
和他的红格子衬衫
把未尽的理想悉数倾注在他身上
他呕吐的频率增加了
他透析从两周五次改作一周三次了
他不喜欢寺庙和山水了
也许应该告诉他
我也患了绝症
可以陪他一起死
这样死亡就不那么可怕又奢侈了
生命就不再形同鸡肋了
让人厌倦又舍不得了
狗日的 这世界怎么啦
狼族和吸血鬼不再畏惧日光
倒是我们需要换副好牙口
钳住厄运的命门
《黑暗是一种势力,光明也是》
找不出确切的词,
形容他躺在床上被饥饿与呕吐、腹泄
轮番折腾的感觉。
像失足的人跌入漩涡?
像水银灯熬尽水银?
像风灌进无底洞?
缓缓地渐渐地慢慢地沉下去暗下去冷下去……
“姐,我为什么要承受这麽多?”
“命运总是跟我们玩手段!”
“想死!”
“胡说。”
传说中的撒旦、坏分子、不名物阴影
它们畏怯你的民谣、摇滚、南无阿弥陀佛,
以及十字架、火柴、我的、无数的不打算收回的手……
黑暗是一种势力,光明也是。
注:马立,陕西人,1981年生,写诗。患尿毒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