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人说出二十世纪西班牙语的一位文学大师,阿根廷诗人、作家博尔赫斯(1899-1986)无疑是当之无愧的。博尔赫斯以其创作体裁的丰富和成就卓著为世人所瞩目,即使在他逝世后,人们的热情依然不减。这主要基于博尔赫斯坚持的信条而呈现给人们的作品。他曾转述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话说,“魅力是一名作家必须拥有的基本因素之一。没有魅力,别的都是白搭。”博尔赫斯的诗与其他作品的魅力犹如夜空中的星星,在静谧中闪耀不息。
作为诗人,博尔赫斯在和家人旅居欧洲时,发表了第一首诗《赞美大海》,这期间他接触到了表现主义和西班牙的极端主义。当他把极端主义带回阿根廷后,他被文学史家视为阿根廷的极端主义之父,这是个诗歌流派,刻意表现极端的比喻的感受方式,如他谈到的“黎明像一声呐喊,落日像钉在西方的十字架上”。1923年,博尔赫斯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表现了他独特的天赋,使他获得了诗人最初的名声。他在诗集中写街道、广场、庭院、花园、墓地、墓志铭、玫瑰、思念、离别等等,写他重回故乡布宜诺斯艾利斯感受的惊奇,展现了一个经过极端主义洗礼的年轻诗人特殊的敏感和激情,同时在诗中也表现出他深受英语文学影响。比如一首题为《质朴》的诗,他开头这样写道:
花园的铁栅门打开了
像书页的顺从
被经常的祈祷探询
一旦在里面,我们的目光
就不再需要专注于
已完全留在记忆中的事物
……
可以看出感觉与智慧糅合得多么巧妙,包含了花园、书籍、宗教和记忆等等事物,诗意清晰而深邃,少有西班牙语文学的热情和夸饰,博尔赫斯非常喜欢这首诗,他曾在其随笔自传中全文引用了它。在欧洲时,博尔赫斯发现了惠特曼,他当时几乎认为惠特曼就是整个的诗歌,这使他在形式上接受了自由诗,从他最初发表的诗直至老年可以说他对自由诗钟爱一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他完成的另两本诗集《面前的月亮》和《圣马丁练习薄》进一步延续和发展了第一本诗集的主题和形式,对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仍不倦地歌唱。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作为诗人的博尔赫斯开始转向散文和小说写作,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上半叶,在这方面他已写出了非凡的杰作,他的幻想小说和卓越的散文使他成为一代大师。但就在五十年代中期,博尔赫斯的眼疾在长久治疗无效之后视力已接近失明,他已不再能直接阅读和写作,于是他又开始更多地用口授的方式写作诗歌,在后来的三十年中诗歌成为他文学事业的一个重要部分,这一时期他出版有十部诗集,最终使自己成为了一位诗歌大师。所以,晚年他写道:“首先,我把自己看成一个读者,其次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散文作家”,“长久地来看,也许,我的成败将取决于我的诗篇。”博尔赫斯的这种写作经历有些像哈代。哈代也是以诗开始写作的,然后转向小说写作并成为一代小说大师,晚年又重归诗的写作,使自己最终成为诗歌大师。
作为诗人,后期的博尔赫斯仍然延续了早年的诗歌题材,但他又有新的发展,在散文和小说中探讨的时间、迷宫、幻想、形而上学直至他失明后的生活等等都成为他后期诗歌的主题,他认为一切都可以成为诗歌的题材,他几乎像一个行吟诗人,什么都能够歌唱。
1955年在好友的推荐下,他被任命为国立图书馆馆长。对于几近失明的博尔赫斯来说,这是一个荣誉,但也带些伤感的讽刺,就此他自嘲地认为这是上帝对他极大的嘲弄:“他同时赐给我两样东西——八十万册图书和黑暗。”在《天赋之诗》中,博尔赫斯写了这件事:
从上帝的这个精湛的宣告中
没有人能读出眼泪或者责难,
这带有着绝妙的讽刺
他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暗。
图书馆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自1937年起,他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立图书馆一座分馆当了九年的图书馆员。如同他早年迷恋百科全书一样,他已将现实的百科全书、图书馆和镜子等变成他幻想与形而上学沉思的材料。给予他一个国立图书馆馆长的荣誉是适得其所的,后来证明,这个任命也应被视为阿根廷的荣誉。他曾把图书馆写进小说中,在上面的那首诗中他又巧妙写到了图书馆:“在我的黑暗中,用犹豫的手杖/我缓慢地探寻空洞的昏暗,/我,总是认为那天堂/应该是一座图书馆的形状。”博尔赫斯在诗中常常带有轻松和迷人的幽默。
一位传记作家就博尔赫斯后期诗歌的特点概括地写道,他“这一时期的诗作可以说是具有冥想的格调、传统的形式、怀旧的主题和严谨的结构。”其所说的传统的形式主要是指博尔赫斯在后期写作的十四行诗和一些由四行一节构成的诗,这种形式严谨的诗,容易打腹稿,容易记忆,非常适合他近于失明的状况,就像他写的“这世界如今只属于别人,/我只能在黑暗中吟诗作文”。后期博尔赫斯心中的英雄之一是弥尔顿,他对这位在失明后写出了长篇史诗《失乐园》的作者充满敬意。我们从博尔赫斯的诗作中也可以看出,他确实像弥尔顿一样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成为了卓越的诗人。他的诗确像他自己不懈主张的那样,具有一种“泰然自若的品质,诸如耐读,愉悦,娱乐……”具有“一种毫无学究气的清新的美德。”
毫无疑问,卓越的诗人总是少数,但他们给予人们的却是持久的魅力,正像苏珊·桑塔格在博尔赫斯逝世十年后所说的,他“仍在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朱永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