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虎对文学的热情不得不让我这位专业文学研究者敬佩,我知道他在地方担任基层的公安局长,可想他的工作如何的紧张忙碌,但他还是念念不忘文学创作。几年来,蜀虎已经写下了近百万字的作品。在他英气逼人的“虎面”背后,蕴蓄的竟是一股文学的激情。2005年中短篇小说集《红枫林》,2007年,他刚刚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武陵的红》,如今又有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酒脸》问世,这实在令人惊异。在人们的印象中,公安局长总是那种“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角色,蜀虎却能在生活与写作之间游刃有余,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活的艺术。
这本新书《酒脸》,和蜀虎以往的创作相比,在许多方面都有精进,可以说,这是他写作上的一次自我更新。这部小说格局很大,笔力雄奇,语言独特,风俗迥异,而且当代那些最为激进的历史变革全都囊括其中。不过对于蜀虎来讲,这倒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变化,因为他一直以来就沉迷于历史。小说《武陵的红》就是对武陵山区革命历史的传奇式书写。不同的是,这部新作《酒脸》涉及到的历史更为阔大。蜀虎显然怀着对家乡的记忆来写作这部小说,这是对家乡的土地山河、风土人情的怀念,更重要的是对生活于家乡土地上的人们的命运的惦念,他写作了这部作品。家乡的大地和人民历经中国政治运动的洗礼,他们沉浮于磨难,成长于忧患,立足于家园。蜀虎真正写出了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的遭遇和他们的坚忍不拔的精神。
小说以车辟这个人物为核心,展开一段风云变幻的历史叙事,那是中国过往的大历史:“反右”、“大跃进”、“文革”,这些当代历史最为重要的标记,全都被刻写在“车辟”这个人物身上。车辟因为热爱文学,仅仅因为这个爱好,他就给自己的青春岁月和后来的一生,带来了无穷的磨难。这是一个人的磨难史,也是当代中国的磨难史。蜀虎通过对他个人苦难经历的叙写,轻松的击穿了当代历史,这表明,蜀虎真正领悟到了文学轻与重的关系,这就使他能够在更高的层面上展开自己的文学叙事。其实仅就“酒脸”这个题目,我们就有理由相信这一点。酒后吐真言,还是酒话不当真?真与不真间的吊诡,恰恰是叙事可以施展才华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酒脸”本身就带着一种新的小说理解,而这无疑表明蜀虎文学观念上的更新。
熟悉蜀虎的人知道,他以前的小说,带有不少侠义文学的痕迹,特别是《武陵的红》,人物来去自如,英明神武,革命故事与侠义传奇糅合在一起,让人联想到古典文学《水浒传》和《林海雪原》《吕梁英雄传》这些革命历史传奇。这种叙述方式可能也和蜀虎的职业有关,日间“点兵沙场”,晚间的写作难免也倾向于快刀斩乱麻。不过,我们看到,在《酒脸》中,蜀虎却有意地避开了这种叙述方式。他不再依赖于那种传奇化的手法,而是找到了一个时空的基点,以“老四川酒店”为中心,叙述不断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闪回。这部小说的时间和空间的处理都颇为自信,始终立足于川蜀大地,但又通过车辟的足迹身影,展现出那个时代的不同地域的人们的生活,他们的遭遇和对待命运的不同的态度。一边是现在时的“老四川酒店”;另一边是回忆视点中的“布尔津收容所”,历史与现实的交错,叙述在两个时代穿行。这显示出蜀虎在小说叙事的结构方面的匠心。这种叙述的巧妙之处在于,它展示出了历史、记忆与现实之间的微妙关系。而这也正是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那就是我们如何处理自身的历史记忆,是将往日的伤痛建成一座“纪念碑”,铭刻那段屈辱和受害的历史,还是面对现实,从那些苦难的记忆中出走?小说的主人公“车辟”,在这里显示出了一种犹疑不决的态度。他一方面不断的召唤出那些历史的罪愆,在一种受伤的记忆中确认自己;一方面又因在现实中如鱼得水,活跃于政商两界,而倾向于忘记。到后来,“车辟”停止对《奇闻怪事录》的修订,放弃建立“觉悟堂”,这说明,那些被召唤出的历史,最终变成了“为了忘却的记忆”。这就提出了有关记忆与遗忘的话题,这不仅是文学的重要母题,更是一种历史的伦理学。蜀虎在这里回到了他熟悉的川蜀文化,回到了土家族哲人的智慧。这部小说也非常自然地表达出土家族的文化及生活哲学,从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还有人类学和民俗学的研究价值。当然,更重要的是蜀虎表达了土家族的生活态度。那是对历史和对自身命运的一种独特化解的态度。他希望借助交谈与倾诉,带出那段波诡云谲的历史,也希望通过讲述那些“伤痕”记忆来释放历史的怨恨。所以,我们可以说,他的这篇小说,是一次解厄与超脱的写作,是从劫难重重的历史中抽身而出,立足现实、面向未来的写作。从另外一个角度,我们也可以讲,这篇小说是对现实合法性的一次论证,是改革的颂歌。因为说到底,那些历史的伤痛,那些曾经的创伤,还是要靠党的政策和改革的成就才能抚平。
《酒脸》将是蜀虎写作的一次跨跃,无论在文学观念、叙述技巧还是对待历史的态度上,蜀虎都做出了有勇气的探索。这使我们有理由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我相信,蜀虎一定会从此“如虎添翼”,“虎虎生威”;我也相信,“虎面”与“酒脸”一定会继续统一在蜀虎身上,以“虎面”镇守一方安全,以“酒脸”朝向文学的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