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东坡赤壁,最早是在一九八四年春天。
其时还住在山里,因为陪同外省两位文学前辈,而搭乘长途客车前来古城黄州。那一次,我们沿着一条清静的道路缓缓前行,景象分明很陌生,心里却有一种熟悉仿佛是与生俱来。多年后,有机会在这路旁某文化单位工作,父母来小住,才晓得,自己就是在这路旁一所普通房舍里出生的。清静的路悄然通向一扇朴素小门。门后石壁苍红,正在偏西的太阳,诗意地将人带到二赋堂前。
从这以后,不记得来过多少次。在黄州的几年间,因为相隔几百米,不用挪步,站在窗后,就能将越来越沧桑的东坡赤壁揽入情怀。再往后,我这过客一样的黄州之子,又一次离别去远。偶尔有机会回来小住,不只是深情牵挂,重要的是为文之人,面对古来宗师,在品格操守上再行受戒。
要进二赋堂,须得迈过那道高洁门槛。
这样说,非是怀想此地可曾光彩照人。坡仙显圣处,早就是如此落寞寂寥,如此宏阔高远,如此简易却渊博大千,如此素洁而霓裳万方。虽然听不绝大江东去风流浩叹,清凉赤壁与清凉东坡,才是地理人文的天作之合。正是有此一段天下无双的合璧,汤汤鄂东五水,才没有写成一部从头到尾的天灾人祸血腥乱世史。称为古老也不够形容筑城久远之黄州,岁月城池四围,被新王朝猛将毁了又毁!又被旧皇族顽军烧了又烧!闻风而起的暴众和运筹帷幄的官兵,更将鄂东之地涂炭多少,败坏江山何止千年?东坡之前,一江两岸散落的莫不是社稷碎片。东坡往后,五水其间破碎依旧,所散落的更有家国的灵肉诗情。
是东坡成其了赤壁,抑或赤壁美名了东坡!
天造地设,就是从九天洒落一滴甘露。眉山苏轼断断不会想到自己日后做了赤壁东坡,如此归结,只能是神圣引领去向。
想来亦非人道是某时某地某事。当年孤鹤横江,惊涛卷雪,哪会相信小小乡谚:河东三十,河西三十!水天南逝,万顷沧桑。涓涓细流的宿命,竟然也是望东而去的茫茫大江之茫茫真理!亘古江河,流尽性情之水。烟云过隙,激浪无痕,留下东坡赤壁怀古,更流出对星月山水楼阁怀古之怀想。
一声吹断横笛,吹断的还有江涛,空凭许多乱石淘沙,枯苇残荷,铺陈在诗词清流与天才赤壁之间。果然是大江东去了,滩涂浅水,龟鳖霸道,虾蟹横行,终不过是风尘之数,成不了风流!
于是判断,鄂东之地,物产中最了得的是人之风骨。
不比将帅之争以胜败结论,功名之下万骨横陈。诗文哲理以心灵为天下,以真理为至尊。前者极欲统治生命,后者唯愿生命力不断推陈出新。美学是无需雨露的滋润,风雅是掩映文哲的经典。赤壁之水源流五水之上,赤壁之楼风范古城四围。黄州以远各自拥有如苏子东坡的奇迹:黄侃、熊十力、闻一多、胡风、秦兆阳等,风骨挺拔几乎构成中华晚近以来的精神圣界。
多年前,赴北京某文坛盛会,偌大都城,我等独独寻觅一所古旧院落,拜见在浑沌面前特立独行的秦兆阳先生。那清瘦、旷寂、沉缓的气韵,使人在大隐隐于市学说之外,无法不生出大傲傲于市的关联。按此品格来分辨,古往东坡,今来赤壁,前有苏子,后继为谁?是才子自风流,有幸得之面授,秦先生思哲其深,才情其远,分明是与苏子风骨相传。一根脊梁无影无形,却顶天立地,扛起飞天横祸,所荫护的是大道之道义,是大德之德行。
本是山水的壁垒,能傲然立世,不只是鄂东学子后续之造化,亦在于诗情弟子们不以先师风雅而附庸,才有东坡赤壁真如圣迹,无以落下坡仙之外半笔污墨。一江流远,惟楚有才,鄂东为最。其言所指,当然是在风华与才情之上,沿袭楚狂屈原的孤鹤与长虹般气节。
有风骨的大地,拒绝生长邪恶奸佞。
东坡赤壁是大道与大德的天赐。有此人文质量,一江五水终将获得清洁与丰饶。
2009-12-22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