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伊犁师范学院的时曙晖老师写过一篇通过王蒙先生1981年发表的《杂色》来看庄子对王蒙先生的影响的论文。这篇文章探讨了庄子的哲学与美学思想对王蒙先生小说结构与行文的影响。这是我看到的唯一一篇专门探讨王蒙先生与庄子之间关系的论文。是啊,小说里那唯美的环境描写,那种空旷、空灵、人物思想的天马行空,是能让人直接联想到庄子的。更多的人提到王蒙先生1980年发表的意识流小说代表作《蝴蝶》,王蒙先生在小说里直接讲了庄生梦蝶的故事:“庄生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轻盈地飞来飞去。醒了以后,倒弄不清自身为何物。庄生是醒,蝴蝶是梦吗?抑或蝴蝶是醒,庄生是梦?他是庄生,梦中化作一只蝴蝶吗?还是他干脆就是一只蝴蝶,只是由于做梦才把自己认作一个人,一个庄生呢?”谁能说,这篇小说不是他读庄子、思考人生的结果呢?这两篇都是王蒙先生复出初期的代表作品,我不知道那时王蒙先生有没有将《庄子》当作枕边书,我想是没有,但我们从中已经能感受到庄子与他之间的紧密关系。他在与庄子进行内心对话,庄子在为王蒙先生创作服务。有人说《蝴蝶》的主人公张思远其实就是王蒙先生自己,王蒙先生自己日后就成了部长。这不会是庄子预测算命的结果!
我读过1987年王蒙先生写的现代诗《无题》:“鱼儿在海里是多么自由,鱼儿被红烧是多么难受。”王蒙先生那时当部长刚刚过了预热期,虽不敢说他那时觉得自己是那被红烧的鱼儿,但心里正羡慕鱼儿在海里的自由自在却是实实在在的。其实这很好理解,作为作家的王蒙先生,早习惯于思维的天马行空,习惯于内心的思绪绵绵,习惯于文字江河的咆哮。当部长可不能像写小说一样诗意行事。他在诗里接着写“我多么愿意是一只小鸟,栖在树梢上梳理羽毛。我多么不愿意做一只小鸟,蹲在树枝上叼啄羽毛”。这充分刻画了他在为文与为政,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挣扎的内心。他不是那种能够安心在树梢上梳理羽毛的小鸟,他要做的是庄子描绘的鲲鹏,无拘无束地翱翔于九天,尽管那时的他不能或不完全能够做到,但庄子逍遥的情绪却无时不在他的心里徘徊、发酵。
到了2009年岁末,距离王蒙先生出版《老子的帮助》一年之际,他的新作《庄子的享受》与读者见面,不能不说这是王蒙先生心中那种逍遥情绪或叫庄子情怀的集中释放。王蒙先生在这本书里说庄子是文人,是著作家、思想家、雄辩家与想象力的巨匠。庄子“文采激扬,叫做势冲霄汉”。这些都是作为作家的王蒙先生读庄子而不能不为之叫绝,为之钦佩并为之而欣然命笔的,我甚至认为这是王蒙先生之所以要写这本书的最根本的原因。去年在他的《老子的帮助》出版之际,他在回答别人问及他的写作计划时就宣布自己写庄子的书已经写了一半了。等于说《老子的帮助》一写完,他就迫不及待地写开他的庄子了。我的理解,他写《老子的帮助》只不过是他对于这种于他来说是新的——对于典籍释读文体写作的一种尝试,一种练笔。他的最终目标,还是要写他对于与他过往甚密、早已神交的庄子的感受,对于庄子式的生命、生活的畅想。庄子更对他的胃口,更对他的文风。有人评论王蒙先生的文字,说他是“王排比”,他追求那种文字的酣畅淋漓。他写的小说是,他写的自传是,特别是他自传的第三卷更是文字的狂欢。他写的《尴尬风流》则可看作是文字与思想的倾泻。
我们可以从王蒙先生的作品中看到他多处讲庄子的故事,讲庄子的思辨。但我又不得不说,尽管王蒙先生与庄子早已神交,却少有专门写庄子、释读庄子的作品。我最早听他讲庄子是他在《我的读书生活》里讲庄子的秋水篇,讲庄子与惠子关于鱼之乐的争论。《庄子》是他读书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什么让他渴望写一本释读庄子的书呢?是当前的“国学热”吗?我想不是,他对于所谓“国学”都有异议,主张慎用这个词,更不会主动去凑所谓的“国学热”的。唯一的解释是他的庄子情怀,他数十年读《庄子》的思考,他写《老子的帮助》与在北京电视台讲《老子的帮助》,激发了他对于庄子的无数思辨的火花,激起了他对于释读《庄子》的渴望。正是这些思考与火花,最终汇成了他的新作《庄子的享受》。
我不知道是不是王蒙先生期望逍遥的情怀造成了王蒙先生对于海的渴望。庄子说:“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曰鹏。”我看到的王蒙先生就是要做海里的鲲与天上的鹏的。海中自有让王蒙先生感动逍遥的条件与理由,海里的他是鱼,是鲲。你可以看到他在世界各地投身于大海:意大利的地中海,澳大利亚的南太平洋,东南亚的巴厘岛,非洲的毛里求斯的印度洋,美国的西海岸,我相信,不管在哪,入了海,他就得到了鲲的感觉。去年夏天,不知是王蒙先生到北戴河消夏的第几个年头了。他在那里思考庄子,写庄子,也做海里的鲲。中国作协北戴河创作中心的于辉用水下相机为王蒙先生拍下了一幅躺在水上的照片,让王蒙先生大叫“绝了”。照片里的他自得与逍遥,想来也正是他与庄子神交时的精神状态吧。陕西《华商报》的记者王锋在网上看到照片之后不禁写道:“汪洋一片已惊秋,叉脚蒙公枕浪遒。如意令成解佩令,逍遥游是汗漫游。南皮君有南华态,北戴河空北溟愁。脱略英雄多似此,涤它霜雪半盈头!”当时《庄子的享受》尚未脱稿,想来王锋也还不知道王蒙先生是在写这本书,他通过照片,却看到了在海里的王蒙先生是鱼,是鲲。2009年4日29日,王蒙先生在上海《新民晚报》上发表《老来无虑便猖狂》的组诗,历写他老来无虑,证道抒情,成竹在胸,闲话五洲。我倒想替他改一标题,叫《老来无虑便逍遥》,我想这更符合他当今的状态。
庄子写作告一段落的时候,王蒙先生想到了给书命名。我不知道是本书的策划还是责编给他想出了《庄子的享受》这个书名,但我看到了王蒙先生拍案叫绝。今年他讲《思想的享受》时引用了《庄子·齐物论》里面的一段“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他说“他(老子)讲的是一种精神境界,如果一个人对待自己的生命有了足够的认识和超越,就可以达到一种至少从心理上来说非常开阔,非常享受的境界。这样的一些话,你当文学作品来读,当哲学的玄思来读,都是很享受的”。《庄子的享受》这个书名太符合他读庄子的感受了,能不让他叫绝吗?!
如果说他释读《老子》还有点困惑,有点百思以求其解,那么,对他来说,读《庄子》则完全是一种享受,精神的享受了。他通过庄子谈文学谈哲学谈思想谈世界谈人生,是痛快淋漓的精神大逍遥,语言文字的大泼墨。是他的庄子情怀,或叫逍遥情怀的大汇总大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