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一份由一群打工者自费印刷的民间诗报《打工诗人》上第一次看到“郑小琼”的名字及其诗歌时,我曾经自作主张地认为这是一个有着女性化名字的男人,那一个个砺石般坚硬的字句一定出自一双经常紧握工具的粗糙大手。几年后,当“郑小琼”这个名字带着文学和社会学的双重含义,以其独特的哀鸣和嚎叫,成为公共媒体及主流意识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一种现象时,我惊异地发现,这是一个羞怯弱小的女子。这种强烈的反差就像她诗歌中无处不在的张力,常常使人错愕。
我曾经被一群打工诗人感动。尽管如今有人对“打工诗人”这种提法有点不以为然,固然社会化标签和伦理化倾向与文学的创造规律有相囿之处,但至少一点必须看到,当年小琼猫在黑暗中写作的时候,一群打工诗人之间的相互取暖给了她最初的精神营养,她在这个平台上得以迅速成长起来,直到终于发出完全属于自己的声音。
郑小琼的写作起初缘于打工生活的苦闷,最终喷薄的才华如烫人的地下岩浆般爆发,视野与境界早已不同当日。想从她打工之前的生涯中挖出一点热爱读书和写作的苗头,答案令人气馁,让我不甘心地问了不止一次。“没有,完全没有”她说,她不爱写作文也没读过什么课外书,当年的同学知道她现在在写作,无不大吃一惊,而老师们则对她完全没有印象。从这点上来说,几乎可以再写一篇《语文课能给予我们什么?》。她是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在诗友们的鼓励下,开始阅读写作,踏上精神成长之路,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超越。
所幸,郑小琼遇到了诗歌。又或者,所幸,诗歌遇到了郑小琼?
在介入现实的问题上,一些特别爱惜羽毛的诗人担心现实的污水弄脏诗歌纯粹的身子,他们更加乐意关起门来,专心锻造诗艺,纠缠词与物词与我我与物的种种关系,展开形而上的玄思。“诗歌就是诗歌”“让诗歌回到诗歌”无可非议,在庞大而驳杂的时代面前,诗歌回到哪里,应该允许文人孱弱的身子作不同方向的选择,而不是给予道德判断。但另一方面,那些能够强悍地进入现实,像风暴一样搅动我们内心平静的作品,同样可以追求诗质的纯粹完美。
郑小琼的诗歌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强烈的现实感来到人间,她的“在场感”,她的广阔时代背景之下的生命之痛,使她的作品厚重结实。如果说,一些诗歌以其优雅精美可以让我们赞叹“绣花技艺堪称精良”的话,那么郑小琼的诗歌以她的率直尖锐的泼墨方式,让我们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一首诗歌如果改变了我们的呼吸加快了我们的心跳,那么可以断定,它还活着,像我们一样有温度地活着,带着汗水的腥味和泪水的咸味,带着生命的种种体液和体征,刻骨铭心地活着,充满质感地活着。
可以用她的一句诗歌来形容她的写作:她从身体抽出一片空旷的荒野。是的,抽出。,抽,一个发狠用力的带有深刻痛感的过程,从她弱小的身躯里,她抽出生命的旷野,时代的旷野,还有个人的孤独的精神世界的旷野。她的广阔,已经不是一个女性的瘦弱身躯和那个社会学意义上的狭小身份所能局限的了。
可见,诗歌介入现实不是问题,如何介入才是问题。当个体的生命体验被时代庞大的公共话语淹没时,诗歌以一种拒绝合唱的倔强姿势反抗这种遮蔽,努力表达我的痛也即时代之痛,在政治的经济的庞大机器旁若无人地开动时,诗歌努力为生命提供鲜活的证明,诉求人性的尊严。在现实面前转过身去未必能创造出臆想中的永恒诗篇,而郑小琼提供了活生生的生存现场,也许即使是将来的人们,在我们这个震荡的时代留下的巨大话语废墟中,毋需生命探测仪也能感知有生命强烈而真实的存在。
所以,当《郑小琼诗选》来到我的案头,薄薄的,像作者弱小的身影,但我却丝毫不敢小觑它的份量。前面部分短诗充分显示了她敏锐的艺术才华和强烈的个人风格,而后面的长诗所展现的惊人的勇气和力量,让我看到,一个女知识分子的良知的立场正在确立。但她自己说,其实知识分子与不知识分子没有什么,最重要是自己的内心。可以这么理解,打工者写作也好,知识分子写作也好,首先必须是人的写作,诉诸个人内心,诚实面对时代,这才是有价值有担当的写作。
旷野上,或低回的或奔腾的或撕扯的风,灵魂激荡在字里行间。每翻一页,我都惊悚不安,生存真相是所有人的真相,每一个直面它的人都将被刺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