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读书时,每次作文试题下总有一项要求:体裁不限,诗歌除外。每一位知识分子都会以李白、杜甫作为中国文化的骄傲,将诗歌排除在一个民族基础教育测试视野外,这是一个怎样的信号?当然我们可以找到许多理由:比如诗歌写作标准,诗歌普及程度低,各方面对诗歌争论大,诗歌缺乏商品因素等,但我至少看到一个标准:我们的诗歌已从面对巍峨昆仑的唐诗读者下滑到面对吐鲁番洼地的小品观众。
市场、商品、股票、摩天大楼、广告以及纷繁的喧嚣,那被称为“艺术女王”的诗歌正被艰难地忘却。钟声已敲响,时间默默流逝,我们看着表盘上的时针移动,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我们无动于衷。当诗歌的精神被彻底耗散,无限的空间缩为我们的四壁的彩电、冰箱与慵懒,我们是否还需要诗歌?
事实上,任何一次文艺的变革,诗歌一直走在最前面(从但丁的《神曲》到1976年的天安门诗歌运动),诗歌的先锋性一直影响着中国当代文化。当“伤痕文学”还停留在对写作内容的争鸣时,“朦胧诗”已完成了“诗意”和“诗艺”的双重蜕变。短短几年,中国现代诗歌就跨越了象征主义、意象主义等欧美大约需200年的历程。
但今天,诗歌你还好吗?
你是在副刊第九版的某个角落苛延残喘,还是被一双肮脏的手像贴牛皮癣广告一样冷落在电线杆上;你是挤在金庸武打小说中备受拳打脚踢,还是和一大堆情爱小说调情;你是被某个OK厅包养亵渎了,还是仍保留“秀迹斑斑”的小资情调。你在“盘峰论剑”的一场“纸上群殴”中伤痕累累。而后,你又从马其顿防线胜利大逃亡到网络上。你参与了“年鉴”和“年选”的争论后,你说,现在到了为平庸诗作送葬的年代。上帝知道,作为他永世敌人的“诗人”从来不屑在舞台或马戏团里接受掌声——况且是那种戴丝绒手套的掌声。因为真正的诗歌是冰凌中的反光,她凌空高蹈着,代表正义、忏悔、纯洁……并洗尽词语蒙尘的积垢。诗歌永远是在声色迷乱和黄金追逐中卓立,在粗跞的流放路上坚守信仰,在污浊和苦难中保持海拔。
我记得罗马尼亚诗人布拉卡说过:“所有的科学家加在一起才能开辟一个世界,一个哲学家足以开辟一个世界,而一个诗人却能开辟许多世界。”诗歌,那代表嘶鸣的骨头、生命中的血浆,纯洁、超拔、高迈的品质正在消逝,也许还会成为古董博物馆里的罕物。但是,我们血液中的那根弦为何仍在傻傻地等,精神的鹰隼在何处?
今夜,奥林匹亚山上的盛宴如期举行,杯觥交错,唯独那“没有氛围的星星”的缪斯缺席。
我记得我生平第一次和人吵架,发生在一个省城大报的编辑说发表诗歌是附庸风雅的话之后。20多年了,给我清晰印象的是:诗歌总是靠“事件”推动。比如:汪国真、海子自杀、顾城杀妻、盘峰论剑、《下半身》创刊等。而在文本上立足,代表尖锐、缩小闪电的诗歌,从来没有进入公众视野。所谓海子、戈麦,也是一种虚置的公共化建构。不客气地说,一群诗盲操作的媒体正在犯罪,他们从来没想到克罗齐的话:“不是把但丁降到一般群众水平,而应把一般群众提高到但丁的水平。”实用主义的风刮到了人的骨髓中,偌大的中国几乎什么节日都有,“国际时装节”、“国际啤酒节”、“国际风筝节”,唯独没有“诗歌节”。人们宁愿数小时坐在梳妆台或舞厅的某个包厢,也不愿倾听内心的黄金、火焰、庭园和穿云裂帛的诗歌声音。
诚然,诗歌缺乏一种商品的因素,她不是“蒙女孩子的玩艺”,她也无法在现代经济社会中找到特权,但“也没有一匹骏马能像/一页跳跃着的诗行那样——/把人带向远方。”(狄金森)在“人迹更少的一条路上”,“诗歌存在我们将要去的方向。”(勒韦尔迪)所以,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卡莱尔把诗人称为“英雄”,并属于一切时代,诗却永恒地带着人类灵魂的强大感知以及所有历史感、生命感,在“黑夜”中为我们展开火焰的宗卷,成为一个时代,一方地域。诗人亦是“人群中唯一可称为神的一群,他们代替被放逐的诸神继续行驶神的职责。”(于坚)为我们扯断庸常这根线的正是诗歌啊!
“一个民族的伟大最终体现在这个民族的诗之花中。”(惠特曼)所以,不是我们选择诗歌,是真正的诗歌罢黜患“流感”的人和把“8”当神话的时代。不管“诗人无饭”、“饿死诗人”是谁说的,诗歌始终是花朵中最靠近太阳的一枝。诗歌除外,除非文学史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