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使时间变得特别漫长。
特别是夜。灰昧不明,没有尽头。好像朝阳破云而出的时刻永远不会降临,世界从此陷入了黑暗。
也许,多病的作家写出绵长作品的原因就在于此吧。不由得想起写《追忆逝水流年》的普鲁斯特。不喜欢他的东西,最根本的原因可能就是不喜欢病。不喜欢病给人的状态,不喜欢散发着病痛气味的文本。
人不能不生病,但我不喜欢病怏怏的文体。所以不会再去读第一次就没有读完的《追忆逝水流年》,也不会读才读了三页就极不喜欢的《尤利西斯》,那是另一种病,精神病。
所以,躺在病床上重读清新的《小王子》。可惜,这次进医院也没带《小王子》这么轻松的、有真正幽默感的书,带的是另外两本。一本是《法国与德雷福斯案件》,看过与之同属一套书的《黑暗时代的人们》和《科学精神的形成》。一套书如果编得好,彼此之间就会相互映照,相互生发。另外一本是几年前读过的李泽厚的《论语今读》。国学不热的时候,读过它;现在国学热了,热得都不是国学本身了,就想再读读。现今,孔子在流行的读物中差不多成了一个心灵鸡汤的调制大师,是一个心理平衡术玩得很好的人。据大众媒体上那些搞廉价心理按摩的专家的说法,老夫子活在今天,不但可以办学收点束脩,还可以开心理门诊,给生活压力沉重、急欲逃离现实的白领、金领搞心理咨询。
但,在我心中,他不是这样的。
我的理解中,孔夫子是一个有理想、有治国之术想要售予帝王家的人。所以,学生问他:有一块价值连城的好石头,是藏在很好的盒子里呢,还是卖给一个识货的商人?孔子连声说:“卖了吧,卖了吧!”(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问题是想卖又卖不掉,就造成了他人格上的矛盾。
有理想、有抱负的时候他是可爱可敬的。他说:“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老夫子的意思是说,要信仰坚定,喜爱学习。不去危险的国家,离开动乱的国家。天下太平就出来继续售卖理想与治国之术,天下不太平就躲起来。这种世故和他自己说的“道不行,吾将乘桴于海”的决绝就相互矛盾。
老夫子接着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李泽厚先生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国家好,贫贱是耻辱;国家不好,富贵是耻辱。”看看,他并不是一味地教育人们安贫乐道。而是说,世道不好的时候,人们用正当的手段,用正常的知识赚不到钱,所以,那是“邦无道”。
读《论语》,很多时候,就是听一个抱负难展的人在长吁短叹。有诗意的时候,他会感叹“逝者如斯夫”;也有讨厌的时候,比如《乡党第十》那些记述其举止作派的话;更讨厌他说过这样的混帐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读到这里,便想将书掷下了。
当在官场上有小小顺利时,这个人也是很世故、很遵守官场礼仪的。“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李泽厚先生译文:“孔子,走进国君的大厅,弯着腰,好像容不下自己一样。”)见了国君出来,“没阶,趋进,翼如也。”(也是李译:“下完了台阶,快速前进,像鸟展翅。”)那个时代,他们这样的人喜欢宽袍大袖,如果有点风,脚步又快,真会有点要飞起来的感觉。
这些话,都是孔子教导学生要怎么措手足的,他自己也是会这么做的。这一点不像今天的一些老师和领导,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宣讲的那些东西。
从来不相信什么儒学可以重新成为中国人精神皈依的那些昏话,也不相信断章取义加一些圆润轻浅的生发,就可以让国人焦躁的心灵得到熨帖的按摩。读《论语》倒让我明白,在一个封建意识浓重的国度,知识分子从来就处于一种极度的矛盾当中,即便是为知识分子(士)立下许多道德原则的孔子本人,也不能例外。今天,《论语》当中说得对的地方,人们无从做到,倒是孔子指斥过的现象在一天天变本加厉。制度(礼)不可靠,人,包括一些知识分子的言与行都不会可靠。
也许外国人在这方面还坦诚一些,例如生活在德意志封国林立时代的莱辛这样说:“我没有义务解决我所造成的困难。或许我的观念总是有些不太连贯,甚至显得彼此矛盾,但只要读者在它们中能发现一些刺激他们自己思考的材料,这就够了。”
我同意这样的话,我读《论语》,也就是在这么一种意义上。读这本书的时候,输液瓶高悬在架子上,药水一点一滴从管子中下来,仿佛一个古代的计时器,让白天与夜晚都变得漫长。药水进入静脉,奔向我病变的器官。就这样,用三天时间重读了孔子的语录,相信很长很长时间我不会再碰这样的书了。
如果说生病有什么正面的意义,那就是让自己与好多无意义的事情隔绝了,可以静心读书,也可以让那些有意思的念头在心中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