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 这徜徉在藕塘边缘 专注于觅食的涉禽 几乎要让我误作盛开的藕花 如果它不动,它就是一朵藕花,那么白 开得又那么大—— “没见过这么大的白荷花!” 我无声讶异。可是它抬起头来向这边张望 敏感,警觉,怯生生地 忽然一阵小飞,又停栖在几米之外—— 我们之间,本来就隔着一片水田 “白鹭!白鹭!”我脱口而呼 仿佛几十年来 我逐日沉重的躯体里也藏着这样一只水禽 因为终于发现了同类 而兴奋地鸣叫起来 事实上在我有限的生命里 我从没见过一只真正的白鹭 这小体量的水禽我只在唐诗里、在西塞山前 有过一面之缘,记得那时 它也那么洁白、轻盈,但并不敏感和怯场 ▲杨梅 “那么,你打算吃掉它, 还是把它镶嵌进一首诗的白金指环, 像一颗真正的宝石?” 你狡黠地一笑 直接把一颗浆果扔进了嘴里 开始很享用地咀嚼: “这么质朴的果实怎么可以 作炫耀和虚妄之用?” 你不断地从枝头摘食 紫红或紫黑的浆果 钟情于这个夏天最丰盛的酸甜 以致新鲜的汁液溢出了唇齿—— “你看,做一个朴素的享乐者多好! 而炼金术者的技艺多半捉襟见肘……” ▲幽闭者的对话 “整个夏天我几乎足不出户, 你可以想象 我错过了多少美好的事物!” “我把一座雪山留在远方, 让它一边惦念着那个相看两不厌的旅人, 一边孤独地闪烁光芒。 我让一片能洗净我一生罪孽的湖水 在夕阳下独自燃烧。” 你说算了吧,那遥远的美 总有一天会抵达 “可是这会儿,我正错过花园里那株 不断开放新花的黄色月季。 一场疾雨刚过,黄昏迫近, 我想象它支离破碎不再成形的样子, 内心莫名惊慌。” “窗玻璃上静静流淌的雨水 与你有不一样的心境,” 你说,“新的一天到来之前, 花园会有足够的时间用来腐朽 和催生新的生命。” “你,离腐朽不远 离美更近。” ▲我说“嘘——别碰它们!” 傍晚时分,和妻子穿过小区花园 见几棵桂树含苞无数,却一无声息 仿佛一场伏击战的前夕 紧张的气氛绷紧了时间的太阳穴 只待一股弱冷空气的催化 这支庞大的黄金义军就将把战火 烧向季节的纵深处 它将以迅雷之势 解放入秋以来花园里弥漫的颓废 而眼下,无数沿枝而栖的黄金战士 尚在灰绿的蓓蕾掩体里 就地待命,不为半点风吹草动所惑—— 妻子试图去抚摸,并发出讶异的声音 我说:“嘘——别碰它们!” ▲残雪 一堆残雪在背阴处 冥顽不化。一场雪 难道也要学湮灭的文明 留下残垣断壁 以供凭吊 还是要模仿一出感情游戏 留下残山剩水 以作自我麻痹 也许都不是,是也只怕是 下一场雪的引火捻子 很多时候 一场雪不就是一场火么 ▲春天回家 当春天再一次回到江南 回到一座名叫西厍的村庄 回到村东头一口几欲倾颓的水井旁 汲水的人,就又老了一年 春风轻易就把她提水回屋里的脚步 吹得细碎又细碎 看着她的背影 我硬是把一行眼泪逼回眼里 只亲亲热热叫一声—— 妈妈 ▲春天里 操场。午后。春天 四百米跑道,这个春天近于完美的椭圆 盛满温暖的阳光和微寒的风 我绕着赭红的跑道散步 正好一圈,赭红的、完整的一圈 与古训相反,我在春天做着一件 无意义的事,内心却毫无悔意 也不觉得惭愧 我只在意身子的暖 和脸颊上丝丝缕缕的微寒—— 春天有两只手:抚我身子的 是刚做好晚饭的母亲的手 摸我脸颊的,是洗过春衫的爱人的手 我说的也是回忆 童年的,和青春的回忆 ▲小叙事:教儿子辨认麦子 在乡下,儿子面对着两片麦田 问这片和那片,都是什么麦 我指着长芒闪烁金光的那片说 这是大麦,这片仍然青青的,是小麦 儿子惊讶于我一眼就能认出 她们的不同。我说这有什么稀奇 无论是大麦还是小麦 她们留在我童年乃至少年手臂上的 奇痒难忍的细微伤痕 我手臂上的皮肤比脑子记得还牢 她们乐于用这种特定的方式 锁定和我的亲缘关系 但是儿子并不专注于聆听 乡村对于他,是一片愈来愈远的风景 我的思绪就自顾自地 追逐着麦浪的翻滚,跑到炊烟升起的天边 ▲黄昏 没有清风郊野,也没有落日山岗 没有灰绿杂树高矮错落,也没有层层晚云拥塞西天 没有惆怅的诗人衣袂生动,痴不知返 这是立秋过后的某个黄昏 天气依然闷热、潮湿,阳光隐匿,天空灰白 晾在阳台上的衣物微有晃动—— 自然之风没有带来想象的凉意 我吹着电风扇,光着膀子,“卖相”难看地 伏在一张柞木桌上:我被“黄昏”这个词攫住了神经 却对伪造一份诗意无能为力 在这个真实的黄昏我只戮力于两件事 一件差不多做完了(只剩三行即可草草收场) 一件马上着手去做:一顿货真价实的晚餐 可以博得妻儿的溢美之词 一首关于黄昏的诗却未必如此幸运 ▲假日书 1 每一天都是 从睡眠的深水区浮起的、重复的日子 每一天都必须涉过短暂恍惚的意识的湖面 才正式开始,不新鲜,也不腐朽 而闹钟响起之前的梦寐 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归属昨天 2 从阅读开始的一天 有随手可取的枕边书:吴梅村的矾清湖 和梭罗的瓦尔登湖——今天读的就是 有关瓦尔登湖边的野生动物章节 一场被放大镜放大的红黑蚁战让我彻底清醒 所有纠缠不去的浊梦乌云散尽 3 九点钟去医院探望一个新生儿 是这一天难得的、有着非凡意义的事情 这一天成为漫长暑日里 唯一粘了喜气的日子——这才是平凡的生活中 为草民喜闻乐见的奇迹——平常的、生命诞生的奇迹 就是为国家添丁,不让国家蒙羞 4 暑日三餐,简单的饭食也须认真对付 我安于饭后大汗淋漓的感觉—— 最起码,它们让我有力气在午夜的钟声敲过之后 仍然保持写作的可能性 一天结束于一首诗,一个汉字,一片闪烁的星光 怎么说都算是一份难得的福祉 ▲枯萎者颂 在万物蠢动的节气 把这有限的颂辞献给枯萎者 是一种危险 人们会因这不合时宜的举动 而鄙弃我吗? 人们会不会视我如异类 对我的出格之举报以惊惧和怀疑 然而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我专注于普遍萎顿的草木 甚于少数的似锦繁花 我尤其执迷于一叶枯荷的静穆 它垂首于池水的含蓄里 抱着最真实的谦卑和忠诚 与萧索在陌上的衰草形成呼应 过风的时候 所有的枯萎者轻轻颤栗 仿佛隐秘的和声练习 我猜度它们对野火之吻充满着 隐忍的渴意:枯萎不容选择 但涅磐 却是枯萎者共有的梦寐 ▲十六的月亮 标新立异的解构或挖空心思的吟咏 都乃蠢汉所为。我决定什么也不做,只耐心等待 这团身在碧落的成精老兔 垂泻下一身发光的长毛,在我床前,地上 轻轻扫拂 手指一触到这发光的柔毫 我就一下子理解了青莲居士。他不玩花活 脱口替天下人说出如水的心境 此后数之不尽的吟风弄月 或醇如酒,或酽似茶,或苦若咖啡,或甜胜奶品 甚而至于要命如鸩毒 而李白的一声吟哦,只如一滴天落水 或一片薄霜 ▲夏天的风里 一阵钢琴练习曲在夏天的风里 和一棵幼樟在夏天的风里 究竟有什么区别?它们一样摇曳 在风中生长,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止 我说,“夏日风中的幼樟” 说的是楼下那棵飒飒作响的小樟木 也是对面楼里传出的练习曲—— 我自作主张,给它另起了标题 美丽的孩子,美丽的夏日必修课 一首简单的练习曲弹奏得摇曳多姿 而一棵幼樟也有它的必修课—— 一天比一天蓊郁,在夏天的风里 隔窗,有摇曳的、逐日蓊郁的天籁 对于燥热难耐的我来说不啻为赏心乐事 阅读、写作、聆听,仿佛重新获得了 生长的可能性和摇曳的心情 ▲献给一只秋虫的颂辞 把这首诗献给一只秋天的小虫 有何不妥?它在我梦里梦外卖力奏鸣 理应得到一份像样的回报—— 我把本来献给一树桂花的诗行 给它,等于授予它一枚叶形勋章 它有一间够大的琴房,配得上拥有一枚 诗歌勋章;而桂花至少还需要 一股弱冷空气,才能吐出秘密的黄金 一只小虫的金嗓子早已嘹亮月余 它坚持要给这个秋天 镀上明亮的金属音质,它等不及秋风 在原野上燃起晚稻和红枫的 辉煌变奏,就用它琴声的一小节车皮 把秋天往凉意的深处运送 秋天,终于越来越像一粒饱满的粮食 而我的幸运是,能适时呈献一份温暖的颂辞 ▲在蝉声中做一个安静的人 在蝉声中做一个安静的人 在割草机的轰鸣中 做一个安静的人 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无数青草的腰斩所释放的香气 不亚于大剂量的镇静剂 而每一只试图用声音 撕裂自己的蝉 内心也应该是安静的吧 它们活着的意义不就是如此 持续地撕裂自己 它们执著于此 而秋天已经离它们不远 这多么像内心炽热、孤独而又安静的 唱着歌的人 ▲真实的夏天 有时候我故意不开空调 坐在餐桌前阅读(其实心神不宁) 偶尔写字(更多的是发愣) 我故意把这些 容易让人耽于虚无的脑力活 干成了体力活 直至大汗淋漓 直至脖子里粘糊糊地难受 胸腹间流淌着莫名的奇痒 有时候一阵小风透过窗纱吹进来 连这阵小风都是燥热的—— 它也不是来解放我的 有时候就是如此 我才确定这个夏天是真实的 至少身体没有欺骗我 ▲霜降 这个节气,不能与一片稻田商量农事 这个节气,须满怀虔诚和忧虑,需耐心 等上几日。这个节气,要背着一株水稻 把隐在角落里的镰刀一一找齐 但不宜忙着打磨——那霍霍的声音 会让一株水稻忧伤。那灌足了浆的水稻的忧伤 谁能安慰?特别当忧伤并不以忧伤的样子 在午后的阳光下灿烂地摇晃平原—— 只有为此感动得几欲落泪的人 才会体谅一株水稻的复杂心情罢 它忧伤吗?一个外人作如是想如是问 他只看到了它歌唱的样子,他看不到它的忧伤 尤其看不到它的忧伤就是它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