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字街口,凝望东南有一片低洼区,这里原是南宋名相吴潜故里南门荡,现在早已变迁。一幢幢楼房压过来,鳞次栉比,不见山光,不见水态,一派闹市景象。
二十多年前,这里还山清水秀。那时,每逢周末,我们常来此处,三三两两,抱书携游。若到冬季,我们长跑出校门向南,冲下缓坡,正好路过此地,在皑皑严霜中,领略郊野的苍茫。毕业后,我到此城办事,也常在这一片土地上逡巡。放眼南望,可见远处大泽,掩映于山林间,颇有点浩淼气象。北望一片低泽,野草丰茂,于荒芜中显露出盎然生机。而西望则无遮无掩,一轮落日正衔敬亭西下,虽至黄昏,却不乏壮美和辉煌。倘若你凝神屏息,耳边可闻啁啾鸟语,不时掺进一两声鸡啼,三四声狗吠,抑或有淙淙流泉,很有点陶渊明世外桃源之意。
又十年之后,这块土地忽然富庶起来,现代城市的营养喂得楼房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将你的视野逼仄、脚步逼仄。举目眺望,除楼房的森林,就是头顶上一块灰不灰蓝不蓝的天空,四下仿佛一个模式倒出来的钢筋水泥的景观,将名相故里点缀得更加现代。
当我从故纸堆中翻出《宛雅初编》,一行文字耀然眼帘:“吴潜,宣人也,子孙聚居郡之南门,簪缨弗替,人称为南门荡吴家。”寥寥几语,难以想象八百年前,这里郡望的景象,纵然盛极,但从后来遗迹来看,至多是一个稍大的村落而已。
八百年前,正是宋王朝风雨飘摇的时期。吴潜生逢其时,且于1127年北宋刚灭、南宋初立之际,举进士第一。此后官授承事郎,签镇东军节度制官。四年后升任吏部员外郎兼国史编修,继尔任实录检讨,淮西总领,沿江置制史,建康知府,江东安抚留守等职,中央地方,地方中央,起起落落,走过了七年官宦生涯。至1234年又出任秘阁编修,接着任江西转运副使兼隆兴知府,沿海置制史兼庆元知府,淮东统领兼镇江知府,后又回朝廷任兵部尚书、翰林学士兼侍读。至1247年拜同知枢密院兼参知政事,辗转迁徙,又达到一个高潮。用今天流行的话说,或许叫服从组织调配,叫能经得住考验吧。可只今官场,擅长黑厚学之流,擅长溜须拍马之徒,擅长跑官买官之辈,常只升不降。像吴潜这样靠摸爬滚打,练就一身为官本领来升迁,怕会遭人白眼的。
而后不久,吴潜因上“北伐奏议”被罢官,可谓前官尽弃。至1256年复出,又从沿海置制史起步,重新登上相位,并封为崇国公、庆国公、许国公,再次达到官阶的辉煌。按理,这回他该明哲保身,安享晚年了。可他偏偏忧心时局,上书请缨,被再罢相位,贬至建昌,忧愤成疾,病死于循州。
在当时危如累卵的形势下,一派主战,虽壮志凌云,颇有英雄气概,但据实说来,很有点不切实际。因为南宋朝廷先遭金兵洗劫,后为元军所困,战火绵延百余年,早已国衰兵疲,求战心切,只会于国无补。倘若一味求和,卑躬屈膝,又会助长敌人嚣张气焰,加速灭亡步伐。而在两派之间,吴潜提出“以和为形,以守为实,以战为应”的策略,实在是上策,在今天看来,甚至能称得上是创举。可叹吴潜深思熟虑的谋略,非但得不到朝廷采纳,同官喝彩,反而处处制肘,终至罢相。难怪他在《送李御带珙》诗中深长喟叹“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
一代名相,壮志不酬,抱病而终,虽是悲剧,也只是那个时代无数士人命运的缩影。悲叹之余,深思细想,倒也能欣慰几分。因为八百年前我家乡这位名相,并没有像当今许多政要那样混迹官场,呼风唤雨数十年,终究人去楼空。他却孜孜一生,留下了《履斋诗余》《论语士说》《许国公奏稿》《鸦涂集》等,给后人以丰富的精神食粮。若用今天的标准,先进文化代表,则非他莫属了。
与此同时,他的哥哥吴渊,也曾官拜参知政事。其先,他的父亲吴柔胜,也历任太学博士、秘阁修撰。“一门三公、同堂三进士”之誉,除为吴门光宗耀祖,也为宣城官史添了三颗有分量的砝码。
读罢这段“城南旧事”,再度来到南门荡,走进闾长里短,虽旧迹无觅,但并让人悲叹。八百载风吹雨打,吴门虽衰,可吴氏子孙依然郡望,更多百姓家在这片土地上崛起。正如刘禹锡《乌衣巷》诗所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此盛世之景,我能不为之心驰神回,熙熙乐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