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江苏重镇徐州风景秀丽的云龙山上,我与那位朝思暮想的文学大师苏东坡不期而遇。
车停驻在云龙湖畔,我与同行的张涛先生下车,沿着右边的石板路走近云龙湖。凛冽的寒风砭人肌骨,不经意间抬头就看到了苏公塔。塔名是从导游那儿听来的,讲者有心,听者无意,也许这座塔与天下所有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塔楼建筑一样,从眼前匆匆走过,然后化为淡淡云烟,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走至湖边,但见波浪就着刺骨的寒风滚滚翻涌,一波紧似一波,撞击堤岸,如琼花乱玉,散落开去。堤岸边的各种枯树随风摇曳,光秃秃的树杈发出刺耳的尖鸣。实在难以支撑寒意,我们逃也似的钻进车子,真的为此行深感懊悔。一对新人正在远处做着各种娇美的姿势拍摄婚纱照,生活之美的确应该属于这些敢于追求、勇于尝试的年轻人。而此时,我与那位旷古伟人苏东坡擦肩而过。
驱车十五分钟,便到了气象森然的云龙山麓。沿着石阶,顶着萧瑟北风,走入云龙山。两旁巨石嶙峋,青松叠翠,玉兰、石楠碧绿如洗,倒不像深冬季节。只有枯草萋萋,游人稀少,才令人感知到天寒地冻的萧瑟景象。拾阶而上,蜿蜒曲折。远处几位山工正在修建一座别致的小亭,规模初具,远远望去,也算是一道优美的风景。
半山腰处,猛然听到前面同游者喊道“放鹤亭”,我陡然一惊,连蹿带爬,扑近那座亭堂。的确,那就是苏东坡笔下的“放鹤亭”!一刹那,我想起了云龙湖畔与我擦肩而过的苏公塔,想起了夹藏在泛黄的书页中的《放鹤亭记》,想起了与北宋改革家王安石意见不合而被贬谪一路走到徐州做知州的苏东坡,想起了磨难中完成生命突围后写出的《赤壁赋》……滚滚热泪在我的胸中奔涌、涤荡,在这里,我终于见到了宋代大师苏东坡!
在我的记忆中,曾千百次读那篇著名的《放鹤亭记》。事实上,云龙山景,每逢夏日,山花争艳,清香四溢;冬天,则松拍苍翠,素裹银装。苏东坡在徐州生活的一年零十一个月中,对云龙山留连忘返,常常带着满身的疲惫与僚属一同来此赏览。在《放鹤亭记》中他就写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由此可以想见,徐州秀丽的云龙山色曾经给他带来过无穷的乐趣,让他那颗政治磨难中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了安慰。
这座放鹤亭是公元1073年春天自称为云龙山人的张天骥所建,这位闲云野鹤似的隐士除了建亭还养了两只仙鹤。每天朝阳初升,他就在一座高台上心情畅然地用箫声放飞它们,到了霞光万道之时,又在那座高台上用悠扬的笛声招它们回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悠闲,恬然,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与世无争……那两只翩翩飞舞的仙鹤在徐州蔚蓝的天空盘旋,清脆如仙乐般的妙音弦律终于引来了远在洛阳的苏东坡……
(二)
历史有载,苏东坡因母丧服孝后回归洛阳,此时正是宋神宗重用王安石变法之时。因政见不合,包括恩师欧阳修在内的许多师友均被贬往全国各地。苏东坡面对如此局面,仍坚持己见,上书反对新法。也许是对变法误解,也许是历史的必然,从此,苏东坡与王安石两位宋代颇有影响力的大师永远分道扬镳。看看大局难定,苏东坡自求外放。杭州三年通判期满,接着被调往密州、徐州和湖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带着满身创伤的苏东坡来到了让他永世难以忘怀的徐州大地。
作为一个文人,苏东坡的才学与他的亘古传世作品令我们无限景仰。他的诗作清新豪健,民生疾苦纤毫毕现;词如大漠长天挥洒自如,开豪放一派先河;文如其人,汪洋恣肆;书法丰腴跌宕,天真烂漫;画作遒然苍劲,尽展胸中沟壑。做个上无愧于天、下不怍于地的文人,能做到苏东坡这个份儿上尚复何求?然而,这些还远远不够。对苏东坡来说,或许可以说他的人生追求根本不在于此。他是抱着济世报国的愿望立足于朝堂的,为官就要为民,为民就要身体力行。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提一提他在徐州任上的一番作为。
上天注定要让苏东坡在徐州这块热土上一展风采。苏东坡上任不到三个月,黄河泛滥,汹涌的洪水如奔腾的野马,直逼徐州城下。大水围城,高出城内地面三米有余。接到急报后的苏东坡立即组织大小官吏动员全城军民抗洪救灾。他穿着草鞋拄着木杖,亲自带领大家昼夜苦战,抢救灾民。他下令筑起一道防洪长堤,以督促百姓将城墙加高,墙基加厚。洪水终于逼退,全城百姓得以保全,大汗淋漓的苏东坡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他立马上书朝廷,请求免除百姓赋税;还在城东门城墙上建造了两层高楼,涂上黄土取名为黄楼,以示土能克水。黄楼落成,苏东坡乘兴作《黄楼赋》以记念这段荡气回肠的岁月。这里,苏东坡哪还有文人气质?
苏东坡在徐州任职时间不长,除了抗洪外,还带领全城百姓挖掘煤炭、大兴冶铁、建造兵器、从事农桑。对云龙湖他尤为钟情,曾突发奇想引上游之水注入其中,欲与西湖以争高下。为防湖水泛滥殃及百姓,他又在云龙湖上修筑了十里长堤,这与杭州西湖的苏堤一样记载着苏东坡执政为民的伟大业绩。
苏东坡成就了徐州。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挺身而出拯民众于水火,让徐州的百姓世世代代铭刻于心。徐州也同样成就了苏东坡。他在《灵壁张氏园亭记》中曾这样写道:“余为彭城二年,乐其土风,将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由此看来,他对徐州百姓的感情也是至真至纯至厚。苏东坡的散文与词几乎家喻户晓,而其古诗却无人问律。不过,在徐州这块民风质朴的土地上,他一口气就写出了六首。这些古诗来源于卖黄瓜的老叟、缫丝的农妇和闻得见枣花的清香。我们不能不承认徐州的山水风光、淳朴的风情对他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
惊艳出世的云龙山,张大山人的亭阁仙鹤,这些无不招引着诗意的苏东坡。带着抗洪救灾的胜利喜悦,带着日夜相伴的属下挚友,他再次来到云龙山上。仙鹤已归,张大山人又早已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筵。高朋满座,胜友如云,饮酒赋诗,笙歌箫鸣。不觉饮酒酩酊。再上黄茅冈,已是醉眼朦胧。眼前奇形怪状的乱石化为朵朵白云,依云而卧,不觉沉沉睡去。醒来赋诗一首:“醉中走上黄茅冈,满山乱石如群羊。冈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歌声落谷秋风长,路人举首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似觉不伦不类,但这又何妨?诗意的人生大概就是如此!
世事难料,一道圣旨,转眼就要离开徐州。一年零十一个月,盛情的徐州与诗意的苏东坡,执著的苏东坡与热血的徐州,还有波光潋滟的云龙湖与落拓不羁的云龙山,那座白云深处的放鹤亭呢?那对日出而飞日入而归的仙鹤呢?那座光彩四溢的观望台呢?那……带着满心的怅惘,苏东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魂牵梦绕的徐州城,他要去人生的下一个驿站——湖州。一回首,苏东坡看到了全城百姓,他们满含热泪,提着竹篮,招着手,送行这位再也不能回归、衣袂飘飘而去的诗人游子……
我和孙玉海先生一行登上观景台,放眼四望,徐州城一览无余。只是,我的心中,这些云龙山色已然与我毫不相干,琼楼玉宇般的人间仙境理应属于那位百姓的父母官苏东坡。此时,不再想惊世骇俗的楚天汉韵,不再想滚滚的战火与不息的波涛雷鸣,不再想苏东坡离开徐州时的恋恋不舍,不再想从四面八方赶来送行的彭城百姓,不再想云龙山上庙会时的烟雾缭绕,不再想……耳边只有那首令我热血沸腾的苏东坡的《江城子·别徐州》: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如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