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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是流经鄱阳湖的修河岸边的一片新垦地,河对岸下游不远处就是江南名镇吴城。 午后,同学骑车带我从沙湖山下到湖洲上,往东北方向的东湖驶去。起初有段路与弯弯的杨柳津河成切线,之后,似有一股离心力,车子便飞离河岸,沿着沙湖圳朝东走。 这是条低矮的堤坝,被湖水冲洗得坑坑洼洼,车子蹦蹦跳跳的。我们索性从草丛里那条似有若无的路走。好在冬天鄱阳湖大多干涸,四野都是草地。只须瞄准一个方位,路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没有什么路,但又处处是路,你不必看任何指示灯的眼色。 对于东湖,我知道些什么?多半是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印象。它不是湖,而是夹在沙湖和蚌湖之间靠近大河的一片肥沃的耕地和村落。我两岁左右随父母从沙湖山垦殖场来到东湖,五岁返回。我的两个弟弟均在那里出生。 大弟弟生下时,两岁的我怀着一种莫名的也许是找到伙伴的兴奋与激动,从翻耕地上歪歪倒倒地奔跑,去喊正在锄草的大姐吃“面面”。 小弟弟生下后不知满没满月,恰逢大姐出嫁。大人忙得顾不上照看他,将裹在襁褓中的他随手放在暖炉上。一个绰号叫“吊金”的村民来喝喜酒,身材高大随和,但却有点大意。他看也没看暖炉上有点什么,就一屁股坐下去。他没听见哭声,也没发现身下为什么会柔软。家里太热闹,把一切微弱的声音全掩盖了。他就那么神态自若地坐着,酒酣耳热,两只长长的腿像高个子习惯的那样直挺挺伸在面前。直到母亲心急火燎地放下手上的什么,一阵小跑,几乎是朝他飞扑过去,轻喊一声“天啊!我的儿。”声音里对这近似于谋杀的粗心充满惊恐和绝望。吊金这才火烧了般,跳将起来。母亲一把抢过弟弟,摇晃着抚摸着有些歪斜并发紫的小脸蛋。半晌,弟弟才哭出声来。父母一直不记得小弟的确切生辰,而每每都要通过回忆这一灾难性的事件来推算。 有关东湖的准确方位,其实我并不太清楚。我一直以为它位于沙湖山的正东面,不然怎么叫“东湖”呢?只记得那儿有树,还有一条大河。实际上是在东北部。离开东湖后,作为故乡意义上的探访这还是第一次,尽管在梦中在梦想中我常常要回到那里看看。 走过沙湖圳,就快到东湖了。满眼的芦花,白茫茫一片,像雪毯似的覆盖在洲地上,密密麻麻,蓬蓬勃勃。逆光中,花穗通体晶莹剔透。远处的芦花模糊成一片,像是湖泊,闪闪发亮。花穗在风中一阵阵倒伏,像追逐的白浪。路的两侧,水牛乌黑的脊背在缓缓移动。走在齐肩高的花穗中,有种神秘而浪漫的冲动,这可是个发生故事的好去处啊。 穿过开满芦花的低地,地面渐渐抬升,出现一块突兀的高地,或者说一个土墩。我们到东湖了。 土墩并不高,仅三四米,有一口废井,一架坍塌的水泥屋梁。这些都是我家离开很久后建的芦苇场留下的废墟。可是除了这些,以往的什么痕迹几乎没有。只在土墩的一侧发现一只遭焚烧的裸露的树根,这也许是那个年代遗留的唯一物证。南面,还有一个稍低一点的土墩,而北面的土墩已夷为平地。东面是一条静静的大河。大河的对面是一片洲地,再过去是青苍的山丘。其中有一座孤独的像一头蹲伏的狮子的山丘,就是那时我们所称的“狮子山”。大河下游不远处是吴城,望夫亭若隐若现。西南向,沙湖山影影绰绰,一片迷蒙。 当年,这三个土墩便是三个小队,大队部在中间我站着的墩上。我们住的是茅草盖的土坯房,房前屋后栽满了柳树。父辈们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聚在一起开会。毕毕剥剥吃瓜子,满屋生香。我呢,爱坐在门槛上看河上行走的帆船和木排,看湖对面山上偶尔走过的行人,对世界充满幻想。 那时我最怕的有两样,一是安徽人。他们穿得破衣烂衫的,说话叽哩咕噜,喜欢四处游走,用棍子扛点麻袋之类的。晚上我若是不想早点入睡的话,母亲就会用“安徽佬来了”吓唬我,还真管用。低矮的茅屋里,油灯忽闪忽闪的,仿佛真的要发生什么。我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这样也就很快睡着了。这些安徽人能吃苦,干粗活时爱喊号子。他们栽电杆树使用的工具,十分奇巧,其中有一件类似于放大多倍的耳挖子。我不知道究竟怕他们什么,直到好大都怕。或许是怕他们随身背着的无所不有的神秘的麻布袋,也许还有他们不经意间伸过来的小勺形的手掌和脏兮兮的碗,好像他们是不一样的人。其实,他们也一样的善良,只是一些更苦难的人罢了。 还有一样是东方红牌拖拉机。红色的车头,母鸡带小鸡似的拖着一大串雪亮的犁铧,在荒原上将一块块泥土像魔术师翻纸牌似的轻巧地翻过来,绿的一面朝下,黑的朝阳。这头铁兽充满着强权和暴力的意志,在洲地上有条不紊但异常骄横地吭哧着,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声音里满是威严专横,蔑视一切,征服一切。而隔得远一些听来,却像冬天檐前的寒风,呜呜直响,十分悲戚。我不知道它何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音色,有时怒吼,有时悲鸣。那时,我一看见“东方红”,就吓得脸色发白,直往家跑,爬上床,驼鸟似的把头钻进被子。父亲是大队长,他叫司机收工后不要把车开到队部,而是停到远远的三队或一队。我喜欢柔弱的东西远胜过一切强横的东西,可能与此有关。 夕阳疲惫地照在芦花上、冬草上,照在或近或远的湖洲沼泽上,以及眼能所见的一切上。清冽的河水泛着波光,卷着旋涡无声地流去。候鸟从高空鸣叫着飞过。微风中,看着这些长满衰草、沉积着各种漂流物败落成废墟的村落,不由得生出甜蜜而又痛苦的怅惘。那些曾经的热闹,曾经的激情,曾经的丰收,曾经的美丽,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呢?谁能相信我童年的最初岁月,是在大河边上的一间充满温馨的茅屋里度过的?而这个村落连同它的耕地,现在却荡然无存。土墩成为龟兔蛇蛙的藏身之地,经受着风霜和大水的侵蚀,正一年年消解、化为平地,回到初始状态,回到洪荒时代,回到河岸的一部分,成为荒原的一段记忆。只有大河仍在日夜奔流。就像从来没有过什么,没有过那些拓荒的耕地和那上面的西瓜、大豆和芝麻;没有过土坯茅屋和那里面生息着的劳动的人们,就像水面上的一层薄雾,美丽而短暂。时间是强大的,而人是柔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