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悲剧是以埃斯库罗斯为开端、索福克勒斯为高峰及欧里庇得斯为转折或末路的。早期“命运悲剧”表达了希腊人对宇宙人世的探索感悟,更表达了认知(意志)主体的力量及局限,人一方面是可以抗争的,甚至人如天神,但人终会输给“命运”,大地上,人这一浪子最终又不得不与“命运”言归于好,这象征性地显现出人的自由意志及其力量以及被最终限定了其活动的所谓“存在的边界”!悲剧“命运”是神秘的,英雄们往往沦为祭品,于此,人更多的是恐惧、抗争和无奈。命运吞噬一切!人是短暂脆弱的,人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命运逼迫人们去开辟“意义”的存在!这“意义”千百年来涌现于追索之中,它是命运带给我们的谜底,“悲剧”正是“意义”这谜底最有力的通道!每一“悲剧”形式的出现都会让人有不寒而栗的震醒,激起存在之“意义”的衰减或更新或扩张!
悲剧“命运”之传统微妙地延续,《俄狄浦斯》无法确定自我而生的焦虑,及《安提戈涅》、《美狄亚》、《哈姆雷特》、《浮士德》等透露出的某种“宿命感”,延续了西方对自我生存状态的深刻“焦虑”,“焦虑”是“意义”的颤栗时刻,是“意义”的消解或者变形的“临界点”。“悲剧”是“命运”留给存在的大问号,“焦虑”则是应对此的本能反应!故“存在主义”将“焦虑”看着是本质的生命体验。悲剧展现出某种崇高:命运纵然毁灭我,却不能战胜我!寓言了命运与人言和的可能及生命之狂欢。尼采借酒神化沉醉狂欢使“悲剧”抛弃了颓废,以“超人”意志实现自我,悲剧精神与酒神精神融合。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借引起怜悯和恐惧的道德同情及惩戒使情感得到陶冶,过强则宣泄,过弱则加强,产生一种道德恢复快感。席勒说,“只有在暴力的状态中,在斗争中,我们才能保持住我们的道德本性的最高意识,而最高度的道德快感总有痛苦伴随着。”①黑格尔认为,悲剧人物性格和动作情节所遵循的目的是一种神性的伦理力量在人世现实中的体现。悲剧是两种伦理观念的必然性冲突,矛盾双方作为两种伦理观念的体现者,都有合理性却又都片面,于是,体现一种单独的伦理力量的个体就必然被毁灭,“伦理实体”被拯救,“疗恒正义”的胜利才实现,②黑格尔揭示了所谓“性格悲剧”的实质。
叔本华是一个转折点,他把悲剧从重大社会矛盾引向了日常生活。他认为,生命就是欲求的生命意志,欲壑难填,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求就是痛苦,无望地挣扎,人生就是悲剧。悲剧主要有罪大恶极之人造成的,盲目命运造成的以及日常生活中由于彼此间误会、猜疑造成的,此种悲剧无所不在而又无可逃避。继之尼采超越了一切社会政治道德因素,认为音乐是意志的直接写照,希腊人借助音乐性(酒神颂)吟唱了生命意志的永不停歇,寻求“形而上的安慰”。普罗米修斯体现了“泰坦般奋发向上的个体必然要亵渎神灵”③,即狄俄尼索斯向阿波罗抗争而获得存在地位,希腊人的精神意志便体现于此。
黑格尔认为,在英雄时代,主体和他的全部意志、行为和成就直接联系在一起,对他的行为后果负完全责任。较之希腊整体观,现代人使理性介入了道德④。亚里士多德悲剧观也是道德化的理性解释。尼采却看到俄狄浦斯反抗命运时在剧烈冲撞中领悟到生命意志的升华。他认为,欧里庇得斯“蔑视当时的社会和国家政策,对人人赞美的荷马史诗中半人半神抱着极端叛逆精神,而对沉默寡言,不求闻达的普通人,则寄予莫大的同情,在这些超尘脱俗的老实人身上,他找到了他的英雄主义理想”⑤,其作品蕴涵着“苏格拉底式的乐观”,作者与演员角色转换,理性遏制了生命意志,扼杀了悲剧精神。在“明晰即是美”的影响下,作品简化了人物复杂心态,消解了“悲剧性”,从英雄主义迈向理性主义与现实主义,“神话”堕为“人话”,悲剧滑向近现代,影响深远⑥。
雅斯贝尔斯认为希腊人灵魂深处是超脱一切、把个体生存奠基于超越性之上的追求生存的意志,不悲观也不乐观,而是根植于超越存在的生命之树⑦。生命之树向上勃发,涌动的生命使普罗米修斯“犯罪”、安提戈涅“犯法”。狄俄尼索斯面临阿波罗权威,在斗争中超越,让希腊人感到生命奥义及胜利的狂喜。在狄俄尼索斯超越性图景中通达最高生存境况的道路为本原理性占有,悲剧才得以展现出彼岸的轮廓。
希腊悲剧作为“山羊之歌”在酒神节上演出,数万人祝丰祷运,狂欢化的节日,“酒神”的沉醉酣畅和“日神”的绮丽绚烂结合,悲剧之诞生充盈着生命的大欢乐。生命意志深沉而盲目,个体如汪洋之滴,一切荣华富贵都微不足道,在个体的毁灭中,悲剧开启生命真谛,使人意识到坚不可摧的生命意志及世界本体。悲剧激发生命意识,唤醒人对命运的热爱。悲剧精神是个体融入本体世界时产生的崇高感,表达了否定个体生命而渴慕本体意志的冲动。尼采指出,“希腊人深思熟虑,独能感受最深沉,最惨重的痛苦……他们的大胆目光直视所谓世界的可怕浩劫,直视大自然的残酷……艺术拯救他们……。”⑧
苏格拉底之后,哲学理性兴盛,宗教和艺术退避,到处是理性乐观主义,尼采寓言认知理性一旦用来为个人和民族的实际目的即利己目的服务将是灾难性的。二十世纪历史可谓验证不爽。自康德始,人们对理性乐观主义进行抨击,哲学的终极消解自身,价值倾覆,浮华的世界变得虚无。人类一路朝着理性走来,甚至黑格尔时代废除了上帝。康德认识到理性和非理性之间的矛盾,保留了超自然领域。黑格尔发扬了理性光辉,叔本华却看到了理性危机,感到了生命意志的非理性召唤,抗击着这股强大的理性主义。尼采宣称“上帝死了,因此一切都可能发生”,于是他呼唤超人,重估一切价值。他以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喻希腊悲剧的形成。朱光潜认为日神似看戏人、做梦人,酒神似演戏人、喝醉而尽情演绎梦的人。尼采认为日神是冷静居高的批判性的看,酒神是肆意原始的生命本能的释放。它们相冲撞结合而为悲剧,酒神精神是悲剧的支撑者,是原始欲望的象征。为了更好的表达悲剧,掩饰音乐直白,音乐之前添加了诗歌,悲剧有了理性,又加入造型艺术,日神精神渐溶入酒神精神中。尼采于理性泛滥而忽视生命本能的时代突出了非理性。
瑞恰兹认为,“悲剧或许是已知的最普遍的、接受一切的、梳理一切的经验。悲剧能够把任何成分吸收于它的组织,加以修正而使之各得其所。悲剧精神浸含着某种形而上的宗教情怀,是人类针对自身原罪的宣泄与救赎。”⑨如叔本华所言,“悲剧的真正意义是一种深刻的认识,认识到悲剧主角所赎的不是他个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⑩希腊人为了超脱于严酷现实,一面徜徉在艺术审美的自由里;一面走向狄奥尼索斯醉境,一切冷峻严酷都被狄奥尼索斯狂醉冲刷得荡然无存,个体洋溢在欢畅自由里,生命获得解放。希腊人透过悲剧合唱队(即悲剧雏形)获得意志和安慰,在酒神祭祀仪式的醉狂及人羊神狂欢劲舞的节奏中获得心灵快慰,在《酒神颂》祈祷中获得了生命的高扬,痛苦和阿波罗法则消失,酒神精神所孕育的悲剧精神也就诞生了。
尼采认为悲剧衰落是由于把原始全能的酒神因素从悲剧中排除出去,把悲剧完全建立在非酒神的艺术、风俗和世界观基础上。宗教、道德和哲学是人的颓废形式。悲剧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说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悲剧使人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但是终究用不着吓瘫,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正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到它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⑾悲剧展现了永恒生命意志,通过艺术来实现对悲苦人生的超越,以审美的眼光看待生存荒谬时,悲剧便具有普遍意义了。尼采以悲剧精神抗击传统道德理性,把生命意志审美艺术化,召唤悲剧精神之再生,以拯救现代人的心灵。
回溯既往,苏格拉底理性乐观主义把人置于神的地位,以为理性解决一切存在的问题,然而苏格拉底之死却反讽地将自己置于非理性的悲剧性毁灭中,这是神向人的复仇!也是人骄傲的覆灭!康德成为现代理性之开端,黑格尔确立理性统治地位,尼采的“非理性”疯狂似乎是又一个世界史的“临界点”(分界点),他以超越一切政治道德的气概成为后现代性开端,推崇非理性,解除个性束缚和理性痛苦,走向审美人生,希图通过探索悲剧精神召唤到古希腊人文氛围所特有的那种雄奇创造力,以拯救疲惫的现代人灵魂。由此可见,悲剧及悲剧精神成为考察和开辟生存意义的独特而有效道路。悲剧精神让人们感知了“存在之边界”甚至拓展了生存意义,悲剧精神展示给生存以超越死亡的意义,彰显了人的独立、自由和尊严,显示了人超越卑微存在的雄阔景象,个体既死却又永恒轮回于本体意志的生命涌动之流,透过这最高的审美艺术化活动,人超越了死神压迫给生命个体的窒息和绝望感,悲剧精神告诉“脆弱”的生命个体说,“不要孤独,诗意大地是你永远的栖息地;不要害怕,滴水终归大海的雄阔怀抱;不要战栗,死神和天使都是上帝的助手。”“悲剧”展现的是生命个体的如梦如幻,生命如花开花谢,流水落花,昙花一现。如果一切都是梦境,那么我们不妨把人生这梦做得更甜美更真纯更温暖些!
【参考文献】
①请参考《秀美与尊严——席勒艺术和美学文集》,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
②请参考《西方美学史》汝信编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③尼采,《悲剧的诞生》,漓江出版社,63页。
④《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44-147页。
⑤吉尔伯特·默雷,《古希腊文学史》,上海译文出版社。
⑥罗念生,《轮古希腊戏剧》,82页。
⑦《存在与超越--雅斯贝尔斯文集》,猫头鹰文库,《悲剧》章节。
⑧请参看尼采著《悲剧的诞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⑨艾·阿·瑞恰兹:《文学批评原理》第225、224页,杨自伍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2月版。
⑩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352页,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11月版。
⑾请参看尼采著《悲剧的诞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