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题材思考和酝酿了几年、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这几乎成为我计划和创作长篇小说的一个规律。我不喜欢那种一月或数月就能敷衍出浩浩长篇的码子能手,我崇尚在文学上的“十年磨一剑”精神。我的长篇从选材到创作过程,都是小心谨慎的。写《美人坡》上、下部时,初稿不过100万言,我从酝酿、构思、到写成断断续续花去20年,正是“年年风情千般史,字字泣血一部书”。而这部《风尘误——朱熹和严蕊》,则起源于我20多年前的一个偶然的兴致。
那是1984年左右,我无意间读到严蕊的一些历史资料,立刻被这个神秘的女子震动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生于风雨飘摇、萎靡不振却腐败成性的南宋时期,寄身于风尘弥漫的台州乐营,却能显得如此的从容、超然,落落风尘中展现出拔尘脱俗的风貌,以她沉着淡定而又不事脂粉的名字和姿态,让慕名而来的王孙公子、富商贵胄们,还没有见面就依稀嗅到了她身上的温香。她的名字和她的那些传闻,联系着一种无边的想像,以至于成为了江南的一卷风帘,帘外东风恁凭多情,她的内心却不为人知,也不过就是几年之内,严蕊几乎把一个时代倾倒了震动了,甚至影响到整个南宋小朝廷。花前树下,站立着多少渴念思慕的梦中情人?那些多情的公子,潇洒的官员,风流的文士,纷纷从远道赶来想一睹芳容,他们聚集起来,在小小的台州乐营门外,在那个神秘的庭院前,在狭长的石子路上,在远远近近的街坊间,停留着盘桓着,许多许多,车马如织,说不尽的风流渴望。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日日眺望等候相见的日子了了……一个青楼才女几乎颠覆了一个朝代的故事越传越远,就如横空出世的彩虹,炫花了所有人的眼睛。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是姿容绝世的妓女么?是擅通音律、能书善画的才女么?抑或只是红尘间又一个可供猎奇的玩物?抑或是让人们更有了留恋酒席花庭的理由?她的妆容,她的衣饰,她的行动举止,她的一切都叫人牵念!这样一个艳名远播的青楼女子,身为下贱,却以过人的天赋资质,将自己的真性情与真见识,超然于巷陌之外,章台之上,清逸俊峭,叫人神驰。无数个夏天或冬天的夜晚,无数人枯坐灯前,琢磨着这个令人不解的风尘谜团,回想和谈论着那些从街头巷尾打听来的关于她的轶事。有些饱读诗书的儒生和青年俊才,了解她的来历后甚至不无惊讶:不管她的过去怎样地出身高贵,无论她现在的身份如何低微,身世如何可怜,而在他们了解到的那些传闻轶事中,从没有听说她有过片语只言的自怜自艾,自悲自伤,在她那些被人们传述的诗赋词章中,笔锋俯仰间却是只有她卓然独立、珍重自持的操守,以及她空寂清新的性灵。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没有人知道她的答案,唯有南宋淳熙年间台州城亘古的风烟,无声地向世人述说着那些充满传奇的故事与逸闻……
更为重要的是:她的背后,站着的是宋孝宗皇帝、老宰相王淮、大理学家朱熹、大诗人陆游、大词人兼抗金英雄辛弃疾、一代武圣岳飞之子岳霖、抗金名将陈亮、台州太守唐仲友等等一批重要的历史人物和名扬古今的社会名流,他们相继登场,围绕着一个女子的一段感情的故事,衍生出悬念叠生的一段历史的公案,这不能不让人称奇!加之这段故事历来不为大众所知,也很少见诸文字和舆论宣传,更使得它显得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具有弥足珍贵的意义。
我开始对这个题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决定要写这个人和她生存的那段历史。这是我最初的也是最朴素的想法。我那时特别年轻,气傲性狂,对一切都抱有傲视古今的宏大志向,我一定要为这段故事在历史上留下一段惊天动地的记载。
二
一个作家最好的状态必须是冲动!而年轻时的冲动是没有限制的。我当即到处搜集有关这个人的资料,开始创作电影剧本,可惜关于她的文字资料实在太少,这既给我的创作带来难度,也给我留下了很大的创作空间。我把写好的剧本寄给某某电影制片厂,很快得到他们的答复和肯定,他们希望拍摄这个电影,这让我喜出望外,可是,隔了几个月并不见行动的消息,我一打听,才知道他们由于改制,人员大都换岗了,原先的选题全部搁浅。有一次我去信询问,一个新接手的编辑找到这个剧本,他让我做一些修改,因为意见空洞,我迟迟不愿意去改,我这人最大的特点是不喜欢委曲求全,我写出的东西别人如果有疑义,我是不会再去做其他努力的。我相信作品也和人的命运一样,在溟溟中是有定数的,不需要去做刻意追求,这当然也是我之性格缺点,这缺点让我的作品一直在书柜里睡大觉。当然,我还很自信,认为自己是有创作潜力的,我可以去写其他题材其他作品。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很多年。
新世纪初期,我在整理旧作时重新翻起当年这个题材。我在电视台工作,想把他改写成电视剧。但因当时正在写作长篇小说《美人坡》,依然没有实施创作计划,直到《美人坡》出版发行后,我才重新拾起它,为适应时代变化,我通过多种渠道收集了更多这方面的资料,还细读了《宋史本纪》、《南宋风云》等史书,我先后把原题材改写成黄梅戏电视连续剧,电视电影等等,虽然有的题材已经投入拍摄,但我总觉得应该有个大容量的作品出现,最好的形式就是长篇历史小说。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就又有了新的创作冲动了。我就像是一个长时间辛勤耕作的农夫,突然间得到了一遍丰美的良田,那播种的愿望是可以想见的。从2006年下半年开始,我专门写起了《风尘误》,计划把它写成六十万字的历史长篇。
创作是需要动力的,有时甚至需要一些压力。然而,以我现时的条件与情况,与年轻时代已经大不相同了,写书与其说是一种事业或责任,还不如说是一种惯性,一种生存的方式。好像是罗丹说过:人之感情总要有所依附。在衣食无忧的状态中,去从事一个大体裁的创作,与年轻时代为了事业而奋斗,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连我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其实我的创作计划,不过是一种兴趣,不过是一种生活习惯,或者说是一种精神的释放和自由。没有人逼我写,没有压力,没有时间要求,没有硬性指标任务,所以写的就十分轻松自由,甚至有些懈怠。一年多过去,我才写了十几万字。我创作这个题材的长篇的事,也已经为好几家出版社知道,他们时或问问我的进展情况,时或问我有没有现成作品?没有谁限定我的时间。这就等于说,没有压力的创作是慢节奏的。我还需要一些动力!
就在这时候动力和压力一起来了。2008年春天,我接到上海刘冬冠先生电话,他催我抓紧把那个长篇写好,在九月份交给他。他是个资深出版家,又是个资深作家和评论家,他的敦促让我重视起创作速度。不料随后不久,我去云南参加活动,途中听说四川发生了特大地震,之后的情绪和生活都受影响,我除了和同事们一起捐款,又参加安徽的作家捐书义卖活动。一直到六、七月份,地震空气松缓了些,我才回到上海家中,租了间小屋,开着空调,整天把自己关在里面,甚至把已经戒了十几年的香烟又抽上了。这样赶写了三个月,写作量超过了过去一两年的总和,这说明干任何事都要有压力和目标。一部长篇终于在九月写好。当我把写好的书稿交给冬冠先生时,他只用了几天时间就读完了,感觉很满意,我这时总算松了一口气了。
不过新的插曲又出现了。一是过去那几家出版社都来向我要这个书稿,我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了。上海远东出版社也马上和我签定了出版合同。还有一个插曲是我料想不到的,我回到单位参加体检时,发现肺部有阴影,这让我吃惊的非同小可,后来反复去找原因,我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关在空调房间里抽香烟,而且是整整三个月,这情况真不可思议啊。
现在想起来,我第一要感谢的还是刘冬冠先生,没有他的鼓励,没有他的催促,没有他的认真,没有他的承诺,可能这个题材这部书稿到现在还是半拉子工程,放在我的抽屉里睡大觉呢!
一个人每做一件事都得遇到知音和贵人,作家和作品也是如此。
三
要写好一部作品,切入点很重要。没有必要刻意追求文句或技巧或阔大场面等,最佳状态是把最想描述的部分作为起点,以平和心态展示出来。生活常被一些偶然的、不确定因素左右着,而历史是一个流程,是必然规律性与偶然的不定性不断交错的结果。历史背景与氛围充满了故事情景的措置,甚至充满了宿命感和不可思议的地方。在我曾经读过的一些历史文学作品里,看到的很多关于历史描述的手法几乎都是一样的,我不敢说、也不想超越他们,但我决定自己写的这个历史长篇,一定得与他们不同。这是我选择的自由。其实人类所经历的历史,各个时期都有自己的特点,不可能相同。所以无端的编造历史,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有了这样的创作思想准备,一开始我就打算还原一段真实的历史。我可以创造人物的活动空间,甚至创造人物关系的纠葛,但是在事件上特别是重大事件上,决不去杜撰。这是我创作历史小说的准则,也是我的信条。
我曾经认真研究过,严蕊作为南宋淳熙年间浙江台州乐营的营妓,她很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色、才、艺俱佳的青楼名妓,她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全宋词》、《唐宋诗词选》,甚至凤毛麟角的《宋词一百首》也没忘记选她的作品。她的身世命运和人生结局富有极其神秘的色彩。又因为时任台州太守的地方长官唐仲友十分赏识她,常与她诗来词往,联系频多,互羡才情心心相印,从而产生了浪漫而笃深的感情佳话。也因为朱熹和唐仲友在为学思想上存有重大分歧,由此升级为官场上的派系之争。当他到台州巡查时便着手搜集唐仲友罪证,上书弹劾,最重要一条就是与严蕊交往的“狎妓之嫌”。在坚信“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道学词典里,妓女必定都是无情无义、软弱低贱之人,于是企图从严蕊身上找到突破口,以“淫”罪之名把她关进牢狱,严刑拷打逼供,肆意折磨,“一再受杖,委顿几死”,堂堂大学者对一个弱女子实行如此残酷手段,不仅有伤风雅,也暴露出提倡“灭人欲”的道学家的心理变态和心底阴暗行为,因之被时人称之“非理,亦非君子所为”。更令人惊叹的是,孱弱的严蕊表现如烈士般坚毅,任凭各种酷刑,坚决不招,铮铮铁骨,言语掷地有声:“身为贱妓,纵与太守有染,罪不致死,是非真伪,自有上天鉴别,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污也!”严蕊的品格精神受到历代普遍的称颂,而朱熹却因此受到时人和后人的诟病,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人格污点。一直到朱熹调任,后任岳霖十分同情她,叫她写词申诉。严蕊写下了名扬千古的《卜算子》:“不是恋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首词强烈地表达出她要求脱离做妓女的苦海的愿望。辞情婉转,意志坚定。岳霖看后就把她释放了。严蕊的《卜算子》等词章为中国词坛留下了千古美谈,她的一代才女、烈女、奇女形象,更使人们加倍同情她的遭遇和不幸,她是中国青楼才女中最具传奇色彩的才情佳人!
这段历史和这段佳话,历史上被称做“朱唐交奏”。要真实揭示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这一段官员狎妓案始末,揭示朱熹理学中“灭人欲”的片面和虚假,正是我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意义之所在。
半年多以前,当我的著作第一稿告罄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满意。现在,当这部著作正式出版发行的时候,我同时感到了一种完满和自豪,因为我用这部作品揭示了人生的真谛,歌颂了底层生命的不屈和高尚。也因为这部著作的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环环相扣,命运发展揪人心魄,人物之间的关系和情感错综复杂,时时交织着探案一般的悬念和色彩,让读者有一种读起来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坚信在你读到它时,会有一种意外的惊喜。我坚信你会被它的真实、真切、真诚、真情所打动。我坚信你会有一种身临其境、走到那个时代和他们一同生活一同喜怒哀乐的感觉。
我期待着读者们的赞美,同样也期待着你们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