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弄清楚乡儒这个概念,我曾经翻阅了不少词典、辞源类的工具书,然而,一切归于徒劳。我至今都没有找到关于乡儒的准确界说,这或许是因为这个尴尬的存在太不惹人注目?还是因为这个无奈的类别实在为人所不屑?从字面上看,乡儒应该是乡间的文化人,最低也应该是乡间的才子吧?而事实上,乡村的各种公文案牍却不需要他们来料理,乡村的各种文职工作往往由那些认不了几个字的人来勉强对付。就是说,乡儒这个类别的人里,很少或者没有人担当过村干部。即使有人偶尔当过几天,也不会长远的。我判断,人一旦进入乡儒这个层次里去,他的情感方式、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将游离于世俗习惯。乡儒对世俗的游离会直接产生世俗对乡儒的觊觎心理。乡儒们的笔墨工夫和满腹经纶只能得到世俗社会的表面恭维,世俗人对乡儒的身份等级是心存轻蔑的。然而,乡儒们却容易在人家的一两句恭维下燃烧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来。他们非常虔诚地为大家挥毫泼墨,非常买力地为大家撰写文书。写完之后,一席酒菜或两句赞美就足以使乡儒们满意而归了。殊不知,乡儒们的笔墨和文采是用他们的生命膏脂修炼出来的,也可以说是用他们的狼狈和落魄兑换出来的。论价值,乡儒们的笔墨和文采是一席酒菜所难以支付的。应该说,世俗人这么便宜地获取乡儒们的劳动和乡儒们这么慷慨地奉献自己的笔墨是我国文化的一种奇观,也是我国乡间文化人的一种宿命。
令人欣慰的是,乡儒们大都年事已高了,因而,对这种廉价文化的索取就没有了太多的时日。伴随着乡儒们生命的落日,这个生态也到了落日的时节。我们乘着这落日的余辉来偷窥一下乡儒们的生命情态,也可以说是弥足珍贵的史料吧。
村落里经常有这种情形:在某一户人家结婚庆典的帐房里,炕桌旁端坐着一位头戴花镜,手执毛笔的老先生。老先生衣衫破旧,发乱如草,苍白的老脸上稍稍泛起了一抹红晕。这红晕显然由于帐房里的拥挤温热和赞叹声迭起所致。所有上礼的人纷纷赞叹老先生是“好字笔”。人们一面写着自己的礼金,一面观赏着老先生的书法表演。人们簇拥着老先生,俨然众星捧月一般。寻常百姓哪里会欣赏什么书法?他们只是觉得这竹杆毛笔舔一舔墨汁就能够写出黑生生的象形文字来新鲜有趣。于是,无偿的观赏就引发了廉价的奉承。令人感到酸楚的是,这种廉价的奉承竟也能烘暖老先生那颗冷寂的心灵!老先生在身边乱哄哄的赞叹声中笔走龙蛇了,他刷刷刷地写着张王李赵的尊姓大名和礼金的数额。老先生执著的神情里透出了那种神圣与悲壮。写着写着,老先生的鼻涕顺流而下,他随即用手接住、揩净,然后顺势抹在裤腿上,复归了笔走龙蛇……观赏者掩面啼笑……
又一位老先生在为一户人家写购置新房的契约。主人在厨房里煎炒烹炸着各种美味。炕桌旁端坐着另外一位头戴花镜、手执毛笔的老先生。老先生换了一身布料及款式均已过时的、然而却是妥帖干净的新衣服,俨然象是出席一次重大盛会那样庄严隆重。老先生轻车熟路地写着契约里的通用词汇:…… 卖与某某名下为业…… 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
当买卖双方、中人、执笔人在契约上按下手印之后,老先生才在众人的恭维下长出了一口气。老先生端坐在炕头,等着享用一顿美餐。老先生的文笔堪称美妙,只是,他要在年八的时日里才能得以展露一回,平时就是一个普通劳力!这就难怪他在这种显露本色的场合里穿戴整齐了。
乡儒们的这种生命情态难道不令人感到酸楚吗?俗人们极其便宜地雇佣着他们的笔墨,殊不知啊,这种笔墨是怎样残酷地占据着这些生命空间啊!两位老先生都有着少年苦读和状元及第的时光,他们或在任教时被打成右派,平反后已经是年届古稀;或在旧军队里任职由于历史变故而被抛回了故乡。无论如何,他们都在自己的躬耕中过着与出身、教养和心理习惯极不协调的日子,命运对人的捉弄莫过于此;人生的悲凉莫过于此。
乡儒们所以落魄,是由于功名心象邪魔一样盘踞在他们的心里。他们因而无意经商牟利,不愿苦耕随俗,精神的清高直接兑换成了生活的窘迫。生活的窘迫或使他们污秽成习,或使他们穷酸不已。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愿抛弃了这付笔墨。在他们看来,这笔墨一为梦幻的依托,二为生命的本色。尽管他们也听厌了屈原的: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然而,他们就是不能放下架子。
世俗对乡儒们有着最近的笔墨需求和最远的心里间隔。所谓最近,是因为乡村里大量的文字工作仍旧承袭着毛笔文化,而乡村间能够手握竹杆的又只有乡儒们;所谓最远,是因为乡儒们的精神世界已经和现代农民格格不入了,一股物欲与浮躁的大潮正蔓延在广阔的田野之间,乡儒们的脉脉温情早已经被冲刷到了边缘地步。
历史上的书法兴盛是以广阔的社会需求为先决条件的,它不亚于今日的电子科技为人们不可或缺一样。今天的书法却失去了广泛的社会必须性。今天的书法只是人们聊以赏心的艺术享受,它毕竟不同于往昔的社会必须。乡儒们如果处在那样的历史时空里或许能够活得风光滋润,而现在却只好秋风落叶了。现在的乡儒们除非具有高深的书法造诣或许能籍以为生?我却为他们担心,即使真的具备了高深的造诣怕也会拙于推销自己的。现在艺术家的成龙术不是很讲究包装、炒作和推销吗?这也难怪,在众声喧哗的茫茫人海中,不刻意去表现谁能注意到你?而乡儒们却多有归隐情怀,如此羞羞达达的老迈之身又如何能脱颖而出?
乡儒们只好用自己的笔墨工夫在乡间里刻意维修着自己的幽幽曲径,这曲径美则美矣,却经不起生活脚步的驻足和物质身躯的穿越。因而乡儒们在失去整体社会认同的情况下,只能走入落日的黄昏。
我认识的乡儒中还有一位善写楹联的。他除了能操持一付很好的狼毫笔墨之外,还有着极其华丽的文采。然而,他就是不肯投身到农村兴起的发展经济的大潮中去,他依然种着几亩旱田,抽着呛人的旱烟。和他的文采相比,他的尴尬处境更能令人深思。
老伴经常对他横加指责,建议他利用年关时节去集市上卖两付对联挣回点笔墨钱。他就是无动于衷。他宁可在指责声中津津有味的斟酌自己心中联对的佳句,也不屑于去挣回那些许的散金碎银。他们不愿意舍了那张老脸,他们的老脸十分值钱。只是,当有人来求他写楹联挽帐时,他才欣然命笔,十分痛快!那情形充分说明了,乡儒们用拮据与困顿换取的笔墨形象是专门用来无偿奉献的。在他们的价值取向里,文字一经卖钱,就失去了应有的斯文。
春节时,我曾经欣赏过这位乡儒为邻里们书写的楹联雅对。
在文化落后的村野里,乡儒们用奇丽的文思编织着梦幻的锦缎,而在实惠强壮的世俗氛围中,他们却以自己的腼腆与孱弱充当着受雇的脚夫……
写完之后,俗人们一两句廉价的赞叹就足以使乡儒们满意而归了。回到自己的土屋之后,按照老伴的吩咐做一些关乎生计的家务活。老伴总是愿意重复她的老生常谈:“人家会写字可以挣钱,你会的东西都是赔钱的买卖!”乡儒听后惨然一笑,打个咳声也就过去了。
乡儒们不仅会挥毫泼墨写楹联,有些乡儒还会为女人描绘出绣花的样子,为小孩剪出精彩的剪纸呢!与其抱怨他们会的东西全不挣钱,倒不如抱怨他们对自己的专长正好修炼到不挣钱的程度为止!换一句话说,乡村里啥不挣钱他会啥!看来,文化、艺术都在不同程度上为蛮荒与愚昧尽着义务,这真是造化的鬼斧神工!
把毛笔字写进书法的层次里就不叫乡儒,把楹联写到词作家的程度也不叫乡儒了。我们所描绘的乡儒,当然是散落在民间的落魄文人。因为落魄,他们无力把文化变成商品,因为是文人,他们才具有安贫乐道的穷酸品格。落魄与文人相互依托,乡儒这个尴尬的存在就应运而生了。
如果我们做一下这样的设想:所有乡儒的文字服务都变成有尝服务,写一次礼帐多少钱,写一付对联多少钱,我们的乡儒还会穷愁潦倒吗?我们的村人难道就因为付费而不写礼帐不写对联吗吗?当然不会。修鞋匠修一只破鞋可以理直气壮地挣取工钱,乡儒们写一份契约为什么只能做个人情呢?修鞋的主顾觉得不给鞋匠工钱于心不忍,而乡邻们求乡儒写几个字却没有出资的习惯,这难道是中国文化的宿命?
我曾经这样归纳过乡儒的社会成因:学养出众而自身性格不强健者;学养出众在外供职因为政治原因被贬还乡者;因故落魄的其他文化人……
无论他是哪个类别,他的生命情态叫乡儒。乡儒们有着共同的难以稀释的胸中块垒,这就是对此生不得志的难以弥补的抱憾情愫。他们都是形而上的追求者。他们的功名梦被粉碎之后,就在虚无缥缈中坠入了困顿。他们无法轻松地去追逐物欲,因为他们的心灵空间已经被滞销的文字塞满了。
乡村是一位真正的慈母。乡村不仅为这个民族养育了众多的仁人志士、学者精英,还以博大的襟怀接纳着各种类别的折翅儿孙。象一只只飞出巢穴的小鸟,乡儒们是因故坠落者。
坠入故里,乡儒们一面舔抚着伤口上的血污,一面贡献着自己的文字。实质上,他们贡献自己文字的行为只是拣拾那种残缺梦幻的无意识动作。我曾经在许多写礼帐、写楹联的场合上窥见了乡儒们追寻人生价值的虚拟感觉。
令人遗憾的是,乡儒们在故里舔抚际遇血污的漫长岁月里,往往把自己的宿命归结于一些具象或机遇,他们无法找到自己成为乡儒的文化原因。儒家宗法使人文知识分子的用世选择实在太单一了!他们把自己牢牢地捆绑在从政或代圣人立言的狭窄小路上,他们尽管落魄,却仍然把经商、技艺目为异途;他们在人格上委身正统,思想上依傍古人,他们致死都对这种欲从不肯、与罢不能的尴尬境地难以自觉。
我们的时代已经形成了心态和生态的多元选择。价值观的多样化和职业选择的多样化已经切断了滋生乡儒的各种渠道,这对乡儒和社会都是一种幸事。现存的乡儒们如何是好呢?他们应该在最后的时节里走出自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生意吧!这个荒诞的群落应该退隐了,象是一场噩梦醒来,我们真为那梦境而感叹!
乡间的文字工作已经有了强大的接力者,教育的普及使越来越多的高中毕业生回归了故里,电脑的利用使一些记录和运算都纳入了程序控制。乡儒们的挥毫泼墨很快要成为一种历史景观了!
落日就要隐去了,我们乘此余辉来对这个无奈的群落拍一张照吧!在鸡鸣犬吠的村落里,曾经有过一类人,他们受人赞叹又受人嘲笑,令人惋惜又令人不屑。他们的名称叫乡儒。
如果为这个另类张罗葬礼的话,我谨以此文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