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广州晴好,头上有少见的蓝天。我带着儿子,告诉他,我们要去坐大巴车。这个三岁多大的孩子,一提起坐车就一脸兴奋,什么辛苦都不惧怕了。一出门,他要帮我拉箱子,却只能拉着在原地转圈,我威胁他:如果再不给我拉,我们就赶不上大巴车了。他很乖地把行李箱拉杆拉到我跟前,然后跑前面去摁电梯。出汇侨新城,在大门口拦下一辆的士,他像以往一样,坚持坐前面。我只好坐在后面,和司机一起叮嘱他不要乱动。到了夏茅车站,车站的管理已与往日不同,候车的人都停留在广场上,到临近开车的时候,才被允许进入候车室。孩子天生好动,人山人海,我怕他钻来钻去钻丢了,便一手拽行李箱,一手捉着他的胳膊,在指定的检票口前等候时,还用双腿夹着他的腰身。过年回家的人,都带着大包小包,广场上仿佛到处都布满路障一般。轮到我们检票,我去包里拿票,孩子脱离了我的掌控,像耗子一样灵敏的从夹缝里钻了过去,直奔检票口,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吓得我大叫起来,门口的保安也怕孩子走丢了,把他逮住,等我过了检票口才还给我,孩子却满不在乎,说带我去上车。到了车门边,他又不肯上,嫌回家的客车太旧,要上邵阳的车。跟他说了好多的好话,他也不肯听。最后我只得吓他:你上这一台车,爸爸上那一台车,爸爸不要你了。如此这般,才把他哄上车。上了车,他却占了旁边的位置,不肯让别人坐,也不让我抱。我只得站起来,让他坐在座位上,在一边保护他,防他从座位上跌落下来。同车的老乡却喜欢他,不时有老乡送东西给他,一根香蕉,一颗糖什么的,他一点也不客气,说声谢谢,就塞进我手里,让我帮他剥去外面的皮或包装。其间他几次想滑下座位,去过道里玩,都被我用身体挡住了。我告诉他,只要他离开座位,司机叔叔就会把他赶下车。这一招很奏效。坐在座位上,他仔细地把玩着安在前座的把手,像个超级修理工。
窗外的阳光很好,路边的榕树一身绿色,空地上的草也是绿的,但通过那些淡薄的绿,仍然感觉得到生命在枯零。这是我与广州很多次别离的一次,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带上了孩子。孩子跟这个世界连成一体,把我放在他们的对面。孩子会长大,会与我别离,这个世界会变化,会与我别离。在旅途上想着这些马上要经历的故事,不免有些伤感。同时也想起留在家乡的父母的不容易,一次一次别离,并没有令他们心灰,他们选择了坚强面对。我想,有天我也会像他们,在一次一次别离中坚强起来,在守望中乐观起来,如同往常一样将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窗外的广州虽好,可这终究不是故乡。最初的热情已经在消退,年龄让心智逐渐成熟,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就是迁徙,在不断的往返中,将各地的信息汇集起来,将各种文化揉和起来,将人民币流通起来,然后悄无声息的改变这个壮观世界的内部,把看到的,看不到的,都烙上我们这一代人的印记。一边想,一边把发困的孩子抱在怀里,尽可能地让他感觉到父亲的温暖呵护,令他在今后的别离中,能牢记亲情。是的,亲情的力量让我们穿越距离产生的障碍。
到了连州之后,客车停下来,旅客下车,方便的入厕方便,饥饿的进店吃饭。这种路边店的卫生毫无保障,司机停下来,只是为方便他们自己,在这里,他们吃饭不用付钱。旅客也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下了车,也不进店,只站在店前的空地上抽烟,等司机“补筢锅”(宁远方言,意味吃饭)出来。我带着孩子入厕方便,向守厕所门的老太太交一块钱,然后被放行进去。一进厕所,儿子直嚷好臭,说在门口等我。我一边尿,一边看着门口,这里人多复杂,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巨大遗憾。等我出门,还真没有看到他,我以为他进了女厕所,问一个老女人,说里面没有小孩。我浑身一麻,急忙跑出来,在停了六辆客车的停车场上转了两个来回,也没发现孩子的影子。我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摸出手机,准备报警。我从空地走进餐厅,仔细地在人流里寻找,终于在两个大人屁股后面发现了他,跑过去拽住他,他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爸爸,没有什么好吃的。我一把抱起他来,告诉他: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走,走丢了,就永远见不着爸爸了。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趴在我肩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不说话了。
连州的气温尚可,可车儿出了连州,驶向巍峨磅礴的南岭,气温就一点一点的往下降,天气开始从阴天转向阴雨天。我帮孩子穿上羽绒衣,不一会儿,孩子在我怀里睡着了。车在山道上缓慢盘旋而上,窗外是一个洁白的冰雪世界,我曾经看过数次,地上霜草如箭,青竹弯腰,群山肃立,飞鸟迹绝,天空沉默,云雾轻绕。越往上,天气越冷,山上的冰就越厚。车内无声,耳内嗡嗡作响,当车抵达一览众山小的高度,才觉得冒险也是值得的。过了南风坳,家更近了,大家轻松起来。车窗外的村庄,路边的树,都湿漉漉的,在告诉车内的游子,家乡正在经历一个阴雨绵绵的冷冬。车很顺利的通过蓝山,到达宁远,却并未进站,在路边停了下来。我一把抓住孩子,一边凑近行李厢,找出自己的行李,给孩子戴上一顶红色的圣诞帽子,迎着密风细雨,一手扯着孩子,一手拉着行李箱子,向车站走去。孩子一边走一边问我:到东干脚了?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到了,我们坐小客车回去。一提到坐车,孩子又欢欣起来,说:好。几次想挣脱我的手,跑到前面去,我怕有闪失,一直拽着孩子的胳膊,直到上了开往清水桥的小巴车,在座位上坐下来,心才安下来。孩子在座位上颠来倒去,旁若无人的玩耍。我不再忍心喝止他,我们已经到家,撒一回野又如何?
山水依旧,与以往区别的是村庄。村庄正在迈向城镇化,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以前没有预料到,现在又是必然发展的。看到那些建在马路边庄稼地里的房子,我心里一半是忧,一半是喜。我不知道将来的结果会怎么样,但土地建了房子,我们将来吃什么?是不是我们的村庄迈向城镇化后我们就不再需要耕地?我们是不是这样将天地颠了过来以后就不再有饥荒?喜的是生活在改变,人们在变得更富有闯劲更富有斗争精神,生活的空间更自由更广阔,在跟城市拉近距离。当从小巴车里跳下来,面对着面前狼藉的田园,我还是找到了家的感觉。我跟孩子说:我们到家了。而孩子看着面前的小马路,问我:东干脚在哪?我告诉他,往前走,转了弯,就能看见我们的房子了。孩子不解,仍是一边走,走几步,又回头问我:东干脚在哪?我告诉他:往前走,再往前走,过了湾就是我们家。孩子低一脚高一脚地往前走着,走得我的心情惆怅起来,人生就是这样走过的,从我年幼的时候,走到现在,从一个青年,走到成为父亲,从家乡走到异乡,还没有完结,又轮到孩子在这条道上蹒跚行进,是不是一种巧合?
看到东干脚的瓦屋了,风雨里静静悄悄地东干脚让我的内心也安静下来。我们看到家了,儿子跑了出去,他回到了他念叨着的陌生的东干脚。我也在想前程往事,我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怎样,我都感激生命和带给我生命的人,感谢父母,感谢爷爷奶奶和这个不知该称为故乡还是家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