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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逍:此去经年
    • 作者:杨逍 更新时间:2011-09-29 03:36:46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490

     

           腊月的天气,冻结正紧,就像所有描写冬天的书上说的那样:凛冽的寒风漫彻大地。走路的人缩着脑袋,捂着脸,夹紧身子,像风干了的牛肉,硬成一块。当然任何一个能够被人们提起的冬天,都具备了这样的特征,它没有任何新意。而今年的冬天,还是略微和书上说的有些不大一致:入冬以来,地处极为北端的乌海竟没有落下一片雪花,城市的干燥和流行疾病的肆虐让人极度恐慌,干冷的天气让很多人把潜藏在内心的欲望被迫挤压下去。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吴克意外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招呼手下的五个小工下来休息,这让大家在不能理解的同时大喜过望,一个个地一边说着讨好恭维的话,一边卸下手套,围着他们的工头吴克坐下来,他们一起用急切的眼神期待吴克解释,因为他们知道,吴克是一个原则性极强的人,他不可能随便停工或是贻误工期,虽然老板给予了他最大的管理权限(包括涨工资,人员去留等等,也就是说,老板不在时,他就是老板)。

           吴克看着他们笑出了声,他从兜里掏出了几张钞票,这是中午老板过来检查时大家托他借的生活费,吴克按照大家的要求逐一分给了他们。当大家把各自分到的钱揣在兜里后,吴克把剩下的数了两遍,确定是五张才装了起来,这是他今年借生活费最多的一次。按理说,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他的衣食住行包括电话费都是老板报销的,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两瓶啤酒,这不在老板的报销范围之内,老板不希望他喝酒,怕他喝酒误事。

           当然老板也会隔三差五地开着他那辆皮卡车拉上他去猛灌一回,两人提着乌海二锅头的瓶子狂饮,直至瓶子倒地,每人喝完一瓶之后,他就陪着老板去找他的情人,那时候,他总是在车上大喊大叫,扯开嗓子唱一会儿歌,又唱一会儿秦腔,老板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痛快,得劲,也跟着他唱,直至在老板为他的情人买的房子里,趁着他们做爱的空隙,他才会搂着枕头在沙发上大睡,老板走时才能把他叫醒。

           吴克让大家把家伙收起来,坐下来扯一会儿淡就下班(他没有早下班的习惯)。吴克想,既然借了这么多钱,总得花出去吧,要不然他会让大家瞧不起的,中午老板给钱时,他眯着眼说晚上有行动吗,吴克当时没接话,但也没有为这些钱明确一个花销的方向,老板就已经在内心里知道了什么,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拍着吴克的肩膀说兄弟,小心身体。

           在吴克看来,他和老板之间是透明的,谁心里有一丝的猫腻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吴克知道他说的是找小姐的事。老板曽多次为他物色新鲜的或是风味独特的小姐,但吴克都以找小姐不能让别人埋单为由谢绝了,至于为什么不能让别人掏钱,吴克有自己的理由,他觉得这种事倘若是别人掏钱,那就等于是拿着自己的身体为别人干了一回事,心理上有些被动。也许是他对多年来听命于他人,给人做事太多而产生的逆反心理吧,总之,他没有和老板一起找过小姐,但在老板眼中,吴克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他坚信他经常偷着别人干这种事。

           钱总得花出去,必须在一个短期内花出去,不能超过三天,要不然等大家都没钱了,他就得在大家的同情中领着他们去蹦迪或是去烧烤店。记得十月份的时候,他就剩下了一百块钱,而这一百块钱最后还是被小六子拿去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小姐挥霍了一夜,最可气的是他还得陪着去,并以学习名义,因此他还贴上了三十元的住宿费。其实,对于找小姐,吴克是成天挂在嘴上的,也极力地怂恿别人去。民工对女人是敏感的,即使是和他们一起脏兮兮进进出出上班的女工,大家也会想入非非,他们在给女人打主意的同时,总会不断地忏悔,乞求自己原谅,乞求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儿老小原谅,但他们都控制不了自己,毕竟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和自己的女人是疏远的,甚至是有人在寒冷和困顿中会连自己女人的模样也记忆模糊了,这肯定不怪他们,怪就只能怪生活和命运,所以吴克也和所有的弟兄一样,有着他们身体饥饿时的需要,有着他们同样的欲望,唯一不同的是,吴克没有自己的女人。

           大家坐在一起愉快地交谈着,时间缓慢地流动。小六子兴致勃勃地为大家讲述着上次和吴克一起去找小姐的事,他一甩头,右手的两个手指不停地在空中指指戳戳。你们不知道,咱们吴头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那可是个有意思的去处。老幺那个老王八蛋把我们领到了地方,就跟一个年龄和他一样大的女人走了,那个女人丑哎,粉粘在脸上掉渣滓,皱纹就像被犁走过一遍,那么厚的粉都遮盖不住,还穿着裙子,屁股就是个榨油墩,一走一扭的,不过,说实话,那娘们儿奶子大,她一上来就抱住老幺亲了几个响,老幺捏了捏她的奶子,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了,神气得像个公鸡。小六子摸出一颗烟,叼在嘴上,点着后猛吸一口,顺了顺气(这儿的人没有给同伴发烟的习惯)。其实,我们也怕啊,小六子接着说,你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没去过的人肯定以为是个善良的老实人家,怎么会有小姐呢,那里面有一个老妈子,还有一个剃了光头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小丫头片子,大约就七八个人吧,他们从外面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家人。当那个男人走出的时候,我们就溜了。

           大家一下子哄笑起来,开始攻击小六子。吴克坐在硅铁炉边上的高台上,想着钱的事,他想应该找个小姐花一次吧,以免大家把他当成软蛋,与其让他们质疑自己的能力,还不如拿出实际行动让他们看看,他也不想在这群男人堆里把自己搞得很另类,与那只在所有的羊们都吃草的时候回头张望的羊一样孤独。在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想到了工程,还有三个烟罩子(硅铁炉两侧的抽烟机)做完就结束了,这将意味着老板在这个叫宏达的硅铁厂的生意也在这一年里宣告结束了,也意味着再有十天的样子他们就该打包过年了,这是大家期待已久的事,这还意味着他在这一年里能干的事也不多了,该犒劳一下自己了。

           巨大的厂房里,二号炉子正在出白天的最后一次铁水,天车在上面的轨道上左右滑行,缆绳时上时下,倒腾着铁水和慢慢硬化的硅铁,铁水溅起很高的浪花,在即将暗下来的空间里跃动着,那个质检化验室的小女人抖着一身肥肉,一边用还算漂亮的脸向吴克这边瞟着,一边用铁夹子往簸箕里捡拾几块溅落在厂房外面的小铁块,不时地用小锤敲碎拨拉着,大家立马躁动起来,向她吹口哨,那女人神气地甩甩头,用近似勾引的笑回看了一下,扭着屁股走了。厂房里的热浪层层袭来,大家身上的汗又一次地不断往外冒。

           小女人走后,大家平静下来,下班的时间近了,小六子又在众人的催促下开始了讲述。你们可别笑啊,我们溜是溜了,但我们最后还是进去了,小六子又点上颗烟,一副得意的样子。我们蹲在巷子口,那巷叫什么来着,他把头扭向吴克,吴克向他笑笑,耸耸肩膀。小六子在回头的一瞬间想起来了,他说,哦,好像是叫李家巷吧,就那个刚进市区第一个十字路口左拐的小巷子。当时咱们吴头说要剃头,可他的头发刚剃过,还是汗毛,他那是故意肇事。大家冲着吴克笑起来,吴克也跟着笑。后来我们还真去剃头了,可谁能想到,那个看起来再也正经不过的一家理发店,那个剃头的女人却是拉皮条的,她边剃头边问我们要不要小姐,我们说要,她马上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三个女人,都是上了年纪的,退役下来又没处可去,不得已重操旧业的那种。有个戴眼镜的年龄好像小一些,大概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但她那个丑啊,我没法接受,况且指甲里满是脏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扫大街的。倒是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还有些风骚,我问那剃头的女人有没有好一点的货,她说没有了,其他的姐妹正在上班。嘿,弟兄们,她说是上班,新鲜啊,她们把嫖娼也光荣地称之为上班,那我们算什么。我问价钱,那女人说是四十块,我犹豫了一下,倒不是因为钱,主要是质量不行啊,可谁想那个戴眼镜的马上说三十也行,瞧她那样,让人倒胃口,我说我要那个穿白裙子的,那娘们非要四十不可,我咬咬牙说四十就四十,她不就是一岁值一块钱嘛,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就去了前面那家院子。

           大家又议论起来,郭子问吴头选上了吗,他去了没有?几个人又说起吴克来,对他那次行动罗列出许多版本。

           吴克还是坐在硅铁炉旁边的高台上,抽着烟,想着花钱的事,要不就不去了吧,找小姐有什么用,那只不过是快活一时的事,弄不好还会染上什么病,得不偿失,况且,万一遇到讹诈怎么办。

           想着找小姐带来的诸多不好,吴克又想把钱花在买东西上,而事实上,他想到了父亲和儿子,家里就只有他们爷孙两个了,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他大概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们了。想他们。吴克想到这儿,不自觉地脸红起来,他以为他没有资格去想他们,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但他还是愧疚。父亲应该老了很多,这么多年来,他承受了太多的不如意,大风大浪过后,他肯定是脆弱的,衰老了,那高血压也不知道有没有好转,儿子现在应该是十一岁了,上五年级了,奖状都贴满了整个屋子吧,也不知道懂事了没有。可他目前连他们的一丝消息都没有。还是买点东西寄回家吧,给父亲买一包茶叶(很多事情过后,父亲只剩下喝茶这一个爱好了),最好能再买个血压仪,给儿子买一套新衣服。吴克想到这,似乎对钱的去向有了具体的眉目,可恰恰在这儿他又犯起了更大的愁,他知道父亲不会接受他的东西,因为两年前他已经在他的世界里把吴克踢出来了,他是个倔强的老人,容易进死胡同,一旦进去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自从他说他不认吴克的那天起,吴克就已经绝望了,他明白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他老人家的身边了,他如果寄东西回去,他绝对会在胸口的剧痛中,上气不接下气地重新昏倒一次,然后在病中把一切都塞进炕眼里喂火,吴克了解父亲,所以他很快就打消了这样的花钱方式,他知道这样花钱不可能,但他还是想到了,在他看来,想到了就是忏悔一次,忏悔一次他就会轻松一回。

           大家对于吴克的议论最后仍然归结在以前的结论上,没什么新意,的确,吴克在和小六子一起嫖娼这件事上,没有做出让大家改变对他看法的事来,他的做法让大家在觉得可笑可怜的同时产生了怨恨,他们认为你凭什么就可以鼓励别人找小姐,而你却装作圣人一般东躲西藏,南遮北掩的,凭什么呀,要么就是那玩意儿真有问题,当然,这样的话他们当着吴克的面没有人敢说,所以只好一致认为是胆怯的原因,他们说吴头在找小姐上是胆小鬼,他怕女人。

           吴克冲大家笑笑,示意小六子继续,小六子像是受到了鼓舞,又点上一颗烟,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讲述他的传奇。我和那个女人进了院子左侧最里间的房子,房子的低矮和灯光的昏暗再次证明了廉价的含义,那娘们掩上门,要我先交钱,她怕我调戏她后不投入战斗,我骂她说这又不是牛肉面馆,凭什么先交钱,但她死活不肯,说面馆里不吃饭只喝汤的人多的是,无奈之下我只好先交钱,她把钱点了一次迅速地装进胸罩里,就势躺在铺着一张芦席的床上,撩起裙子,催促我快点。

           四周静下来,大家都瞪圆眼睛看着小六子,小六子从他们咕咕发响的喉咙里看穿了他们火一样的欲望,但这又使他很为难,对于接下来的问题,他很难说出口,并不是因为赤裸裸的情色使他难于启齿,因为讲述一场性事,会在一定程度上博得大家的尊敬,而倾听则无疑是一次奢侈的享受。小六子的尴尬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那是梗在他喉咙的秘密。事实上,小六子和白裙子女人之间的那场看似轰轰烈烈的性事,是小六子历经多场战斗之后的一个污点,它并不像书上说的那样动人心魄,小六子为那次的不争气懊恼不已——他在白裙子女人的极力撺掇之下毫无章法地迎接战斗,从而在战斗的开端先行败下阵来,让那女人白白赚了四十块钱。事后,小六子为了证明自己驰骋疆场的惬意,用因焦急而生的满头大汗向吴克进行了炫耀,他把吴克的手两次放在他的额头上,让他摸摸,并底气十足地强调这是一场不可多得的硬仗,当然,吴克在等来小六子炫耀的时候,已经在小旅馆里放倒了一瓶二锅头,他没有怀疑事件的真实性,同时夸张地向小六子作了一番极为羡慕的恭维。小六子知道,事情的真相已经不可能重现出来,他只能继续作假,但又很难保证在这些饱经风霜的男人中,难免会有人听出破绽,万一被揭穿了,那岂不是大丢面子。

           几个人已经急了,他们不断地催促小六子不要卖关子,快些接着往下讲。小六子故作得意地冲吴克笑笑,吴克站起来,说下班吧。

           吴克还是提前半个小时宣布了下班,就在二号炉子的最后一次铁水冷却下来,并由铲车全部拉走之后;也是上夜班的工人接班之后(他们和工厂内部的工人的作息时间不一样);也就是小六子得意地冲他笑笑之后,他宣布下班。其实吴克没有想到下班,他在想着钱的事,也许就是小六子得意地笑暗示了他,使他误以为下班的时间到了。命令宣布了,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没有做好下班的准备,他对钱的去向至此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准确地说,下班对吴克来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下班后应该干什么。他永远都是盲目的。

           可到底已经下班了,不能把命令收回,再说收回也没有多大意义,今天的工作在他看来应该是做完了(他对工程的进度只凭自己的感觉)。大家大叫着关了电焊机的电源,卸了线,收拾了工具,一齐唱着“妹妹你坐船头”,走出了巨大的厂房。

           等把工具收拾停当了,大家就去工厂的澡堂洗澡,此时正是空闲的时候,澡堂里显得异常清冷。女职工的澡堂在外面,他们进去的时候,刚好听见两个女人爽朗的笑声,小六子就向门缝里凑,郭子在小六子的头挨上门帘的时候,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小六子就向前一挺,破门而入,女人大叫起来,喊流氓,大家大笑起来,像是打了一次胜仗。

           洗澡就像赛跑,大家都以最快的速度脱得光溜溜的,拿着肥皂在身上狂搓,之后任水冲刷,每个人都想争取时间,他们觉得一天里最令人兴奋的时间就是洗澡。洗澡就意味着今天的工作结束了,也意味着今天已经挣到了八十或者一百块,同样意味着城市的夜晚已经伸开了手臂即将拥抱他们。在夜晚他们才是真正的男人,可以和任何一个大老板一比脾性的男人。

           十分钟后,大家都走了,而吴克才刚进入状态,小六子还在临走前问吴克,晚上做什么,吴克说吃完饭再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空荡荡的澡堂里,蒸气弥漫,不时有水滴从头顶落下,打在吴克的后背上,他就缩紧了脖子,隔壁那两个女人的声音依然隐约可见,或者是女人已经换了,但他没有心情注意这些。正如书上说的,吴克此时进入了无限的莫名的悲凉之中。他一点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就在今天才有这样糟糕的情绪?而这样的坏心情的源头又在哪里?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人控制的麻雀,想飞却又不愿飞,也飞不走。

           水不断地从吴克的头顶漫过全身,他无由地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女人。那个叫小芙的女人在吴克的记忆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他甚至无法准确描述那个女人的容貌了,那一举一笑就像一只小巧的风筝在空中展开,是那样的遥远。可女人的影子却与日俱增地重复出现在他的眼前,只要一闭眼,就会出现,连同那把血淋淋的刀一起出现,也许,他的印象里最为明亮的就是那把刀。刀在某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无声无息的刺进女人的胸膛,究竟为什么她会用那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吴克无法知道,而别人的猜测在吴克看来都与事实想去甚远,真实的原因,也许只有女人自己知道,可她就那样轻易地倒在了自己设置的坟墓里,永远成为秘密。

           这件事经过去十年了,那时吴克才刚好二十岁,他身上孩子的习气还没有褪尽,而和他同样大的孩子还在上学或者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了,所以他压根就没有来得及弄明白一切。记忆是那样的模糊,那样的不可靠。

           事实上,吴克在回忆女人的时候,只能想到那把刀,和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几天的天气格外的晴朗,天上没有一丝云,阳光把一切压得低沉,让人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吴克会想到霉变这个词语,他说那天的空气有发霉的味道,他当时是那么的没有力气。他从山上摘了一筐桃子回来,准备和女人一起品尝桃子的香脆,可回到家里,父亲就蹲在厢房的廊檐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阳光斜射过来的金属光泽直接打在他的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上,下摆的那一大片血变成了灰黑色。他挡住了厢房门口的阳光。他不停地大把大把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连同头皮一起撕扯下来。

           吴克能想起的就只有这些,至于看见了那把刀的事,是他发疯一般向厢房里冲的时候,他从阻拦他的三个叔叔的胳膊缝里瞅见的,起初他以为是刀扎在被子上,可后来他就看见了开药店的驼背八爷硬生生从女人的胸部抽出了那把刀,剩下的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很多天后,当他重新醒过来的时候,他曾试图分析当时的情景和后来的事,但都因为那种戳心的疼而不了了之。所以他有时候怀疑自己的记忆简直就是想象。

           水依然流过吴克的身体,一如书上说的那样,冰凉的时间也流过了吴克的身体。回忆女人的时候,一切总是冰凉的,这种冰凉就这样持续了十年。十年后,他有些怕那个家,家里的一切还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包括他和女人以前住过的厢房,也是十年前的模样,那块被女人临死前打碎的大衣柜上的镜子依然棱角分明的露出一个大大的豁口,像一张嗜血的嘴,他没有换,他怕家里的冷飕飕的风和那种持久的发霉的气味,甚至更怕阳光斜照在厢房的门口,那白花花的一片。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吴克做一切坏事:打架,赌博,喝酒。他知道他伤透了父亲的心,可他觉得除此之外,他无事可做。值得庆幸的是,他唯一没有做的就是找女人。他想他完全能对得起小芙。

           水依然哗哗地流下来,吴克蹲下,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那水,白花花的一片,像极了当年的阳光。

           如果说失去了女人的吴克一直沉浸在对亡妻的悼念之中,那也能够称之为忠贞,如果他能再娶并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的话,那他也能够过上理想的生活。可谁能想到,两年前的吴克还是背叛了自己。

           吴克马上就想到了两年前那个淫雨霏霏的秋日。他也弄不明白十年前的那个夏日和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为什么总是会同时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像一对孪生姐妹,他知道,疼痛始终是能够重复的。

           那个八月的晚上,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天气有些寒冷,吴克在李元平家里打了十五圈麻将,李元平睡着了,像个死猪一样,推都推不醒,李元平的女人坐在炕角为她织一条围巾,时间过了凌晨两点,大家都提议说让李元平的女人弄些吃的来,李元平的女人显得有些为难,吴克说要弄只鸡来吃,大家说让吴克去弄,吴克就说要和李元平的女人两个人去弄。事情突然得没有任何预兆,等大家清醒过来的时候,吴克已经领着李元平的女人逃跑了。书上说的是私奔。

           吴克想到这里的时候,脸就红了,血液开始加剧循环,似乎是一颗仇恨的种子慢慢发芽滋长。也正如书上说的那样,他们的私奔并不圆满,那个女人在他们逃到乌海之后,偷着给李元平打了电话。于是,吴克就在偷着乐了几天之后,被李元平领着人从乌海抓回了老家,他像罪犯一样被圈起来,接受了李元平和他的朋友的审讯,最后,他拿出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才得以了事。那晚,李元平的女人给了她一碗水和一个馒头。这件事导致了吴克和父亲之间的彻底决绝,从那时起,他就没有了家。

           水依然从吴克的头顶倾泻下来,他仰起脸,紧闭双眼,又一次看见了阳光,刀,阴雨和李元平砸向他后脑的那块石头。

           吴克在做了超大容量的回忆之后,于无尽的失落中走出澡堂,至此,他除了知道自己要吃晚饭之外,还是不知道这个夜晚他能做些什么,那沉甸甸的五百块钱就像磁石一样把他以往的伤痛一点一点地吸附出来,抽走他的温暖。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今晚做一件事,花掉这些可恶的钱,他太不愿意回到过去了。

           吴克吃了碗鸡块面,喝了两瓶啤酒,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这个晚上是个有头有序的晚上,乌海繁华的夜市和以往一样,有叫卖的,吃喝的,算命的,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因为工头吴克要在今夜花掉五百块钱而有所错位。吴克花钱的心思还是来得有些突然,不是因为夜晚的城市没有准备好,而是吴克没有准备充分,有些急于求成。

           其实,吴克还是比较倾向于找小姐一事,是因为好奇,或者是赌气,或者仅仅是证明一下自己而已,总之,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站在了快活林的门口。快活林里的小姐密密麻麻地坐了一圈,目光像无数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在吴克身上,他的皮肤立马就像破碎了的玻璃,在剧烈的心跳中有了崩裂的声音。众多的光束一齐向吴克涌来,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诸多手掌之下的面团。面对那么多的光,他只好闭上眼睛,任凭她们的手游走,任凭她们的气息吹拂他的耳根。

           在女人的哀求中,他梦游般地被其中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孩领到了后面的包厢。包厢里陈旧的床和发霉的气息让吴克知道了并不像书上说的那样浪漫和刺激,他又一次闭上眼睛,他想他要忍受温暖。吴克想,不就是花钱吗,哪儿不能花,况且我有的是钱。可谁能想到,当那个女孩笑吟吟地伸出手向吴克讨钱时,他因快乐而蔓延至全身的绯红就像猪肝一样僵硬在了面部。他突然有了做贼的幻觉,仿佛是被抓住了。一瞬间,罪与罚在他的脑海里一边又一边地闪过,像刀片一样割在他坚硬的肌肉上吱吱作响,吴克想都没有细想,他发疯一般逃了出来,在众多女人的眼皮底下,惶恐地逃走了。

           吴克走在大街上,哗哗闪过的车辆人流逼得他寸步难行。路边坏了的灯,像中了瘟疫的牛羊,乜斜着眼睛,懒懒地闪着。其实,并没有人关注吴克,而吴克却觉得大家都在看他,他已然像是赤裸着身子,供大家玩赏的木偶,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吴克迅速地隐入南大街一个昏暗的巷口,他抱头猛击了几下。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个中年的男性乞丐正诡异地看着他,他坐在距离吴克不足一米远的马路牙子上,身下铺着一堆破旧的棉絮,右手拿着半个馒头,嘴角还留存着馒头的碎屑,左手拿着一根超过两米的竹竿,他似乎是被吴克惊吓了,警觉地拿起竹竿挡在眼前,眼睛里充满着惊惧和不可忽略地敌视,甚至在吴克缓缓抬头的间隙里,他还呀呀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呵斥。他的衣衫破烂,瘦脸肮脏,突然,吴克就从他的样子里看到了蹒跚在城市一隅的自己,百感交集。

           吴克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他仍然快速地转身,向马路右侧的百货市场走去。他在那里购置了一套被褥和一些洗漱用品,尤其是多买了一条纯白的毛巾,然后又在身后的夜宵摊点上买了一大包的小吃,包括水果和一只烧鸡,算了算,足足花去了他一百五十八元。

           吴克觉得再也不能耽搁了,他以为自己手里的这些东西足以救活一个人的性命,而在这之前,他却可耻地准备把它花在一次嫖妓上,他有些痛恨自己。他想着,救一个人,哪怕是给他一点点温暖,那也是他在今夜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他甚至一下子就把自己看得高尚了。

           当吴克再次来到昏暗的巷口的时候,那个乞丐却不见了,只有那破烂的棉絮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棉絮上还有一小块馒头。吴克越发伤感了,一如书上说的,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哀。他慢慢蹲下来,把那些破棉絮卷起来,用棉絮卷儿刷了刷地面,冰冷的水泥地面嘶嘶作响,像众多的蛇吐着信子。他想他要把这些东西在不远处的那个垃圾坑里亲自烧掉。接着,他把新买的褥子铺好,把食物塞进被子里,还压了压被角,把其他的生活用品挑出了几样,诸如洋瓷饭碗和一个手提的塑料大水杯,整齐地码放在褥子的左上端靠近墙角的地方,他想那个乞丐今晚定能在这新的窝里睡个好觉,吴克甚至还想到了他来时,看到新被子一定会两眼冒着幸福的火花,他还会在一觉醒来后,伸手吃到新鲜的不被别人掂量过的食物,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吴克做完这些,有些自我得意了,他觉得自己真该躺下来感受一下这个夜晚他做的这件善事,也为自己意想不到的收获而庆幸不已。他眯上眼睛,浑身都放松了,静静地躺着,这夜晚是如此的美好。

           然而,一眨眼,一张青面獠牙的嘴脸一晃而过,紧接着一根超过两米的竹竿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黑压压砸下来,吴克就失去了知觉。那个中年男性乞丐,看着昏过去的吴克,一脸得意。他缓缓卷起刚刚铺好的被褥,把所有的零碎东西塞进被子深处,扎成捆,斜搭在肩上,胳肢窝里夹着那根超过两米的竹竿,看都不看吴克一眼,渐渐从黑暗里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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