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起世间最凶残的动物，人皆道“狼虫虎豹”。

　　在我所处的太行山中，老虎是不存在的。据说从前有，有关史料尚有记载，可在人类强大的力量面前，早在清王朝时便灭绝了。至于毒蛇，因太行山上高处不胜寒的缘故，比较少见，即便夏日偶尔于山野遇到，也多是无毒的，不足为惧，最多是个吓人的样子。剩下来就是狼和豹子了，直至今天，我们这里尚有存在，尽管数量已经不多。

　　就感情而言，我并不想将狼与豹子这两种动物相提并论。因为在我看来，狼与豹子虽然都是嗜血的凶猛野兽，但是它们的兽相、兽性、兽品却有着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我坚持认为，狼是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宵小之辈，而豹子却是大智若愚、光明磊落的堂堂君子。

　　狼这种东西，在古代便成为北方某些少数民族的图腾。在现在的野生动物宣传资料中，也被描述得非常可爱，似能与人类善处。在好多军事题材的文学作品中，狼还被大肆美化颂扬，倍受推崇，说其有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拼搏斗志，有互相配合、通力协作作战的团队精神等等。站在血淋淋战场拼杀者的立场，欲以培养一种狼一样凶猛顽强、浴血死战作风的队伍，倒也无可厚非。可我还是想说，万事不可脱离事物的本源：狼，毕竟是一种狡诈、贪婪、凶残、不惜以人为袭击虐杀对象的凶残野兽，属于人类的天敌。所以女人们在吓唬怀里大哭的孩子时总是说：“哭吧，看把狼给招来！”所以才有了狼外婆这样的故事一辈辈流传下来。如果你看了那些动物宣传资料便误以为狼是温顺可爱的，是可以与人和睦相处相安无事的，就大错而特错了。

　　长着几乎是竖着眼睛的狼，皮毛苍灰色或黄褐色（北极狼是白色的），样子像狗，唯尾巴硬刷刷地拖于屁股后面，一副贼眉鼠眼、鬼鬼祟祟的猥琐丑陋模样。但这丝毫不影响它们本性的凶残，以及对人构成的威胁。住在山区，会听到好多关于狼的故事，甚至遭遇狼祸。我的亲属亲戚里边，就有两个人曾经遭到它的攻击，一个还因此丢了性命。

　　我有一个堂弟，比我仅小一岁，是大伯的长子。大闹钢铁那年夏秋交接的一个夜晚，青壮的人都去闹钢铁，家里只剩我爷爷、奶奶、两个堂姐与时年5岁的堂弟（我当时和母亲、妹妹在父亲工作的外地居住）。暮色沉沉里，大家在窑洞前没有院墙的土院子里围坐成一圈择苦苣菜，伴随着呼的一声，一个鬼魅一样的黑灰色影子一闪，坐在靠外一侧的堂弟便没了踪影。我爷奶急忙站起身边走腔变调地喊“狼呀，狼！”边踉跄着向紧靠着的北坡撵去，两个堂姐则被吓得嚎啕大哭，抖成一团。不远的几户属于本家的邻居（也都是上年纪的人）闻声，都灯笼火把举锨舞镢地赶将来，终于撵上了那头叼着堂弟负重爬坡的狼，才把堂弟截下。据堂弟回忆说，他当时虽被狼叼住了左肋，可并没有被吓糊涂，尽可能地薅拽住一切可以着力的东西，如石头楞角、蒿草、荆棘，大大增加了狼的负担，阻碍了狼的行进，加之后边连喊带跑的追兵赶到，那狼才极不情愿地撇下堂弟，跳上一道石坎，踩着碎步颠颠颠地跑开。后来察看伤口，堂弟左胸只有三四个稀疏的狼牙咬痕，据此判断可能是一头上了年岁的老狼，假如是一头年轻力壮的狼，堂弟危矣！还有一个说法，多亏追赶得紧，狼没有来得及倒口，如果它有时间倒口的话，堂弟也命殉狼口了！大伯为此专门给堂弟改了名字，叫做“拾命”，取狼嘴捡了一条性命之意。另一个遭遇狼祸的是我的一个因当时年龄小记忆里已毫无印象的姑表哥哥，在十几岁时去玉米地里摘间作的豆角，遭到狼的袭击。在无人听到喊声无人救援的情况下，表哥拒绝被狼拖走而奋力抵抗，生生拔掉了好几十棵快成熟的玉米。好长时间后他虽然被路过的人救出，但因伤势过重，在捱过一年多时间后终于丢掉了性命。

　　狼是倚强凌弱欺软怕硬的“小人”，一般都以弱于它的野生动物、家畜为猎食对象。对人的侵害，也多系妇孺老弱。对于成年的男子，则是试探性地进攻，你若态度强硬，它便退缩；你若软弱可欺，它便死皮赖脸与你缠斗，直至被其缠得筋疲力尽或者直接被吓倒，它便会毫不客气地一扑而上，凶残地撕开你的喉管，进而开肠破肚。公社化时候，我所在公社粮站一个男职工于傍晚下班后独自一人回临近村庄的家，在路上被一头狼缠上。他因胆小而失魂落魄，只会失声短促地在喉咙里喊“狼、狼、狼！”幸亏他随身带了一把雨伞，下意识地平举起来隔开与狼的距离。狼用上了惯用的伎俩同他蘑菇，他进则退，他退则进，左一掉，右一扑，只待他耗尽力气或者精神彻底崩溃，便痛下杀手。他眼看体力越来越不支，处境越来越危险时，手中平举着的伞受回收张力的影响，猛然“嘭”的一声打开来，狼受到突然惊吓，箭一样地逃走，他方摆脱了险境。由于狼惯以软缠硬磨、死缠烂打，使得我们这里牧羊的人最怕与它遭遇，一旦被它缠上，往往是顾了头顾不了尾，，最后非被其叼走一只羊不可。

　　狼的狡猾奸诈也是在我们这里被证实了的。它们在偷袭人畜前，会先行侦查踩点，我故乡小村的一个人便亲眼看到。此人因闹肚子半夜起来在无墙的院子里蹲茅厕，看见一只狗跳进了猪圈，可转眼功夫那狗又跳了出来，虎坐在那儿观察四周动静，须臾再次跳入猪圈。他以为这是狗偷吃猪食的勾当，未予理睬，哪知猪却被斩杀一样嚎叫起来，他方恍然大悟，原来是狼在袭击他家的猪！于是急忙起身边大声呼喊，边拿了家什冲过去，狼才又跳出猪圈逃之夭夭。此人想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狼第一次跳入猪圈，是为了察看情况及动静，甚至连退路都看好了，第二次跳入猪圈，才是实质意义的掠杀。我们这里的老人都知道，两只以上的狼袭击人或家畜时，会采用明显的分工合作战术：袭击得手，会有狼故意暴露，把追赶它们的人引入歧途，使得叼着猎物的狼安然撤走。

　　狼在袭击成年人时，阴险狡诈的程度更让人瞠目结舌。我老家邻村一个青年妇女于人们歇晌的大中午到山坡玉米地里摘豆角，背后突然有人用手摁住了她的肩头。她以为是哪个花心男子勾引她的轻浪举动，头也没回就抬手啪的给了那“手”一下，嘴里嗔道：“你干啥，人家忙着呢！”忽然感觉不对，那“手”怎么毛茸茸的？人就下意识地往前一冲，摆脱开来。回身看时，竟然是一只狼，顿时花容失色，尖着嗓门呼喊起来。多亏当时在地里忙活的不止她一个，闻声赶来把狼轰走。村里有经验的人告诉她，那狼在她背后人立起来用前爪摁住她肩头的时候，多亏她没有扭回头去看，假如那样的话，正着了狼的道，就势一口就把她的喉管咬断了。那女人本来受惊吓不轻，听了这话，后怕得大病一场。

　　狼确实有前仆后继慷慨赴死穷凶极恶的时候。一般在两种情况下发生：一种是极其饥饿的时候，谓之曰“饿狼”；一种是狼崽被抓或同伴被杀死而对人实施血腥报复的时候。曾在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两篇东西：一篇是刚解放之初一支荷枪实弹的骑兵巡逻队沿最东北国境线的大森林巡逻时，遭遇饿狼群包围，战士们被迫用轻机枪、冲锋枪等自动火器开火反击，不期大祸临头：狼虽然被密集枪弹纷纷击毙，但在头狼指挥下，它们吃掉同伴尸体，依然成群结队疯狂扑上，附近狼群也被召唤来，以致狼越打越多，有的战马被扑到顷刻间被吞噬得只剩一副骨架。为了防备弹尽粮绝全军覆没，巡逻队集中火力杀开一条血路，使两人两骑冲出重围回部队报信，其余人则全部弃马爬于树上实施反击。直到两天两夜后增援的大部队赶来，才用强大火力驱走狼群将他们救出。只是战马除了回去报信的那两匹外，其余的全部葬身狼腹。另一篇是一辆部队的运输汽车在茫茫戈壁因油料耗尽而抛锚，被饿狼群团团包围。车里仅有的一名驾驶员不仅携带着半自动，而且枪法很好，每击发一枪必有一头狼倒下。饿得眼睛发绿的狼群在新滋生的强烈报复心支配下，昼夜不停地轮番发动攻击。这名深谙狼性的战士深知不妙，把遭遇的情况用写日记的方法全部记录下来。到第七天的时候，不仅食物饮水早已断绝，而且枪弹也耗尽，终于被狼群撞击开紧紧封闭的车窗玻璃而遇难。部队派出寻找他的人发现他的时候，驾驶室里只剩他的一副骨架，还有他逐日记载的遭狼群攻击情况的日记。

　　我们这里也有遭狼报复的情况发生。起因是几个毛头后生闯进了狼窝，逮回两只毛茸茸像小狗一样可爱的狼崽。不期因此而惹祸，母狼和其家族成员于夜里循着气味找来，不仅一夜夜在村里嚎叫，还频频叼走羊只、生猪，咬死咬伤大牲畜，甚至周围村庄也遭到连累。一时间几个村的人夜不敢出门，日不敢行远。最后还是有经验的老人训斥了逮狼崽的几个年轻人，把狼崽给送了回去，狼才停止了这种丧心病狂的报复。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狼。对此物，我的一句心里话就是：狼能爱上羊，羊或许也能爱上狼，但对于我，想说爱它不容易！

　　接下来说豹子。

　　我们太行山里的豹子，确切地说是金钱豹，现在只在东部峭壁连天、深峡幽邃的太行主脉的深山里才有。这种有着一身黑色斑点美丽皮毛的大猫，孤傲立世，特立独行，一般情况下像江湖独行侠一样独来独往，惯以单刀赴会，只有在配偶期才可以看到结伴同行的。

　　从东部深山出来的人，几乎每人都可以讲出几个与豹子有关的故事，听得多了，就归纳出豹子的一些特点特性来。

　　我们这里有句俗话说，狼有吃人心，却无吃人胆；豹有吃人胆，却无吃人心。言下之意，狼天生就是贼性，是性情歹毒惯以藏奸耍滑行为龌龊的主；而豹子，却是有着贵族气质、侠客风范、敢作敢当、光明磊落的兽中伟丈夫。据东部深山的人说，豹子虽然比狼强悍得多，但在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与人为敌，不与人冲突，不故意伤害人的，除非你威胁到了它的安全，那也仅限于把你挠伤或咬伤，绝不轻易害人性命，所有至今尚无豹子咬死人并吃人果腹的任何记录。

　　在东部深山行走，总免不了有与豹子狭路相逢的时候，它就卧在山坡的一块岩石上晒太阳，抑或躺在林边的一处草地上享受大自然的抚慰。咋办，你遇到的毕竟是一只嗜血猛兽的豹子！可东山人说，没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它卧它的，你走你的，互不相干。只是必须做到以下几点：第一是切忌从它的上方行走，而要从它的下方通过；第二是要神态自若不慌不忙，不能惊慌失措，大呼小叫，更不能一惊一乍做张扬动作；第三是走过去之后也不要频频回头张望，让它误以为你在窥测、觊觎它那张美丽的皮毛和价格不菲的豹骨。只要如此办理，保你屁事没有。细细品味，不难领会其中奥妙：感情这豹子是兽中之“关云长”，只要你态度谦恭随和，把上风让给它，给足它面子，不要让它认为你在蔑视它的威严，挑战它的安全底线，它就会义气十足慷而慨之地给你让开“华容道”！东山里的人还说，豹子作为一种高度警觉机敏的猫科动物，一般是躲着人的，绝不主动与人正面接触，当有人从它附近通过时，它一般都会早早就发现并主动回避，不得已时，才与人照面。

　　当然，豹子作为食肉型凶猛动物，虽然一般情况下是捕食黄羊、野猪等野生动物为生，也免不了逮只野兔什么的当盘下酒的小菜，但在食物不能保证的情况下，也有侵害家畜的时候，而且可以把黄牛骡马这样的大牲畜杀死并拖走食用。它一旦于夜间窜入牧羊人的羊圈，恰好牧羊人又因贪婪家里的温暖床窝而没有看守，它会用长着利爪的大巴掌将羊一只只拍晕咬死，然后码成一垛，卧下身去悠悠哉地吸血喝，而且喝着喝着就醉了（东山人如是说）。只到第二天牧羊人来了，豹子似觉行为很不光彩，觑一个空子赶忙跳出羊圈逃走。东山人讲起豹子在山上逮羊吃被牧羊人撵着用鞭子抽的故事，让人觉得这大猫虽然有凶猛残酷的一面，却也不是蛮横不讲道理的主，具体情节让人掩鼻而笑。故事讲述者绘声绘色说，一只豹子在山坡捕杀了一只羊，性格二二的牧羊人高声叫骂着怒气冲冲赶来，豹子衔起羊想溜号，可牧羊人就是不依不饶，一边大骂，还一边撵着它一鞭子一鞭子地抽。豹子楞是一副理亏气短的样子，只一味蜷曲着身腰开溜。实在被抽打得急了，才匍匐于地抿耳呲牙喉咙低啸以示威。牧羊人就说：“咋了，你还有理了？还不把羊放下！”说着又高高扬起手中的鞭子，豹子就收起了威相，乖乖放下羊猫着身子灰溜溜逃走。

　　早些年动物保护法尚无实施时，鉴于豹子伤害家畜的事件时有发生，当然也鉴于豹子皮毛、骨头市场价格昂贵，东山里一些兼业性猎人展开了对豹子的捕杀。当时尚有名誉奖励，曰“为民除害”。面对人的敌视与剿杀，豹子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也只能向更深更远的山地撤退。但在退无可退时，它必一展神威，拼死一击，一息尚存，血战到底，即便是死，也要留下“豹子”的一个响当当名号。这里记录下一个东山人讲述的真实故事。

　　某村有兄弟两个，因祖上就有行猎习惯，故不但家中有枪弹，而且从小就练手，狩猎经验丰富，枪法也极好。这天俩人跟踪一只豹子，终于在一片密林里发现了它。哥为了既猎杀了豹子，又不伤害其皮毛，就让兄弟就地隐蔽了，他一个人悄悄摸过去。待到了有把握射程的地方，取跪姿仔细瞄准了，“梆”的一枪打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那只豹子平地一声风雷，呼的一声扑将上来，泰山压顶一样把哥哥扑按在地。远远望着弟弟心中一声悲号：哥哥完了！可等了好一会，竟没有了动静，于是战战兢兢过去，仔细一看，豹子早已气断命绝。弟弟小心翼翼喊了声哥，豹子身子动了一下，发出人声：兄弟，哥没死！然后豹子身子被推翻，哥哥一身血颤巍巍站了起来。原来，那豹子在中了致命的一枪后，竟然凌空飞扑了好几丈远，将猎杀它的人摁在腹下，假若一息尚存，做哥哥的百分之百是命丧阴曹了！

　　这就是豹子，这就是豹子的威严与风范！

　　狼和豹子各有领地，互相不打交道。我们这里的人都说，有豹子的地方就没有狼，有狼的地方则不会有豹子。原因很简单，不论弱肉强食的规律还是狼畏强凌弱的本性，都决定了它不敢与比它们强大的豹子争锋作对，只可以远远躲开。可是东山里的人却说也有狼误入豹子领地的时候，并发生了这样有趣的故事。说狼遇到豹子后，吓得扭头就跑，且远途奔袭是它的拿手好戏，当然逃生也是它的一大绝招，于是很快就逃到了安全地方。可是它天性狡猾、好奇，使得它不想就此离开，往往要回去看看豹子到底有没有追赶，现在又是怎么样一种状态？于是就返回去看，不期正中豹子下怀。按说，豹子的出击速度是非常快的，闪电也似，无与伦比，可仅仅是限于短程的出击，论持久奔跑，就不是狼的对手了。豹子知道自己的优势与劣势，也知道狼的秉性习惯，于是在吓跑了狼之后，就地埋伏起来等待狼的再度出现。果然，前来探视情况的狼如约而至，于是豹子再度跃出，狼大惊之下也再度逃走。如此三番五次，狼终于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被以逸待劳的豹子捕而杀之，成为大快朵颐的盘中美餐！

　　狼的狡猾多疑，反而害死了狼！以神勇孤傲在江湖行走立万的豹子，竟然也懂得运用计谋智取猎物，不服行吗？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立得住脚：小人，只能乘一时之快，而君子，才稳操着最后的胜券！

　　不管怎么说，我是钦佩豹子而小觑狼这种东西，假如我命运注定要死于凶兽之口，我宁愿选择豹子：死于它手，是荣幸；死于狼口，是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

      狼也好，豹也好，善兽也罢，凶兽也罢，时至今日，它们都远远不是强大人类的对手。尽管动物保护法律早已生效，尽管各地都在积极贯彻实施，但在经济活动强劲的扩展之下，各种动物的生存空间眼看被越挤越窄，我所在县的乡村，现在就很难再看见狼的影子了。它虽然口碑不好，可没有了也不好。豹子对生存环境的要求本来就高，在越来越繁闹、地盘越来越小的情况下，它那潇洒漂亮的身影难以不彻底消失。于是我就想，假如这颗星球上最后光剩下了我们人类，还有什么意思？

 

 

 

辛贵强 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山西省陵川县新闻办  邮编：048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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