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2月7日深夜或8日凌晨,有五位作家在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被秘密杀害,他们是柔石、殷夫、冯铿、胡也频和李伟森,我们称之为左联五烈士。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里回顾了与他们的相识和交往,更以无比深沉的感情悲悼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尤其是那首七律诗,更是将自己的悲愤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当年老师教授此文,我很感动了一回,且清晰地记得老师所讲的背景。国民党为了配合其对苏区的军事围剿,也疯狂地实行文化围剿,到处弥漫着白色恐怖,左联五作家就是这种文化围剿中被枪杀的。他们为进步文化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是背景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多年后,我为人师,教授此文,同样也把这背景兜售了几回。现在发现,这纯粹是一种误导。
我不由想到《为了忘却的纪念》中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并由衷感慨,原来如此。其真实的历史细节是,1931年1月7日,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租界秘密举行,鉴于对时局和政策的分歧,会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一方是米夫和向忠发等人,米夫是共产国际派来的代表,向忠发是当时党的总书记,后来被捕叛变,这一方是领导派和权威派。另一方是罗章龙、史文彬、何孟雄、林育南、李伟森等人,结果闹得不欢而散。为消除分歧,统一思想,几天后又到上海静安寺路一所花园洋房里开会,后称花园会议,但仍没有达到目的。于是罗章龙等人成立了一个“中共中央非常委员会”,简称“非委”,也就是后来历史决议中所说的“第二中央”。1931年1月17日,“非委”在上海三马路东方饭店开会,罗章龙、史文彬临时有事未能到会,会议由何孟雄主持。当会议结束,代表们准备离开,整个会场已被英租界巡捕和中国警察包围,与会代表全部被捕,其中包括我们的几位左联作家。
至此,我们已经了然。左联五作家,不是参加左联文化活动,以红色作家的名义被害,而是参加“非委”会议被捕牺牲的。五人中李伟森(李求实)地位最高,他曾担任过青年团中央委员,团中央宣传部长,团中央机关刊物《中国青年》主编和《上海报》主编,他是“非委”常委兼少共书记。其次为冯铿,她是候补中央委员,文联秘书,其他三位是委员。当他们被捕的消息传到江苏省委时,有人向王明报告,他竟表情冷淡,并说了些十分过激的话,说他们是咎由自取,右派反党分子,是在从事反党活动中被捕的。当大家提出设法营救时,王明予以阻止,说由他和中央商量,江苏省委不要过问。2月8日何孟雄等24人在龙华英勇就义后,潘汉年主张追悼纪念,又被王明阻止。
至此,我们再次了然。他们之死,多少染上了点党派纷争之嫌,他们是被视为非主流而遭排挤的,这与后来许多人遭排挤、遭报复,如出一辙。如果当时中央能宽容为怀,真正从党的利益出发,怜人惜才,实施有效营救,或许不会牺牲那么多同志。即使营救不了,都壮烈牺牲了,我们予以追悼和纪念,肯定他们对革命事业的热情和贡献,也能使烈士安眠。可他们是背着不明不白的污蔑,被推向刑场,殒灭于敌人的枪弹之中。
两年后,袁殊拜访冯雪峰,他们出于良知和责任,以读者问答的方式,在《文艺新闻》上刊出了《在地狱或在人世的作家》《呜呼死者已矣》两文,还刊登了五作家的遗像,五作家遇难的消息才大白于天下。鲁迅先生闻之,立即写了《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这也算是他们在作鬼二周年之际,得到的第一笔悼念吧。先生“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之诗句,今天重读,又当有另一番情味;诗句中包含的深广的愤怒,远不是我们当初理解的那么浅显,那么单一。
直到1945年,中共中央在《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才将林育南、何孟雄、李伟森等二十四位党的重要干部提出来,肯定了他们的精神,但只提到三个人的名字。如果这算是正式追悼和追封的话,已经迟到了十四年,但迟到总比不到好。若他们亡灵九泉下有知,也该能欣慰和长眠了。
我们知道历史需要真实的背景,更需要真实的细节,但很多时候却掩盖了其背景和细节。尽管掩盖的目的和用意是好的,但仔细想想,完全没有必要。诚如左联五作家,即使不是烈士,不戴这顶桂冠,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但就这一点,也是值得悼念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五作家同时被害,应是震惊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大事,焉能舆论默默,媒体默默!再说作家之所以被人敬重,被人缅怀,不是靠政治光环,而是靠他们的作品。这使我再次想到鲁迅先生的伟大,想到先生对这几位被害作家的定调,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一句看似极平常,也不高调的话,却是对左联五作家再好不过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