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时候,每年寒暑假,父母都要把我送到江安县城祖祖那里度过,过完假期回家时,祖祖总会塞给我下一期的学费,送我到码头,目送我上船直至船开后她才沿着江边慢慢走回去。 祖祖退休前是县城里一家单位的会计,在我眼中,她一直过着令人羡慕的尊贵生活。
我被送到独身无子的祖祖身边,说是进城开眼界,吃饱饭,其实,我是给城里人祖祖当使唤丫头的。记得初一放暑假的时候,父亲不放心我一个女孩子单独出远门而送我,因为晕车,更为了节约车费,父亲背了一小背篼孝敬祖祖的乡下自家地里种的粮食,我背着书包,父女俩走路到井口,再坐船到江安。
一路上,父亲告诉我,祖祖出生娇贵,落地就有保姆侍候,上学的年龄,不但有丫环跟随左右侍候,还请了专门的教师在家教学。当时,老祖宗有人当官,有人经商,家族在成都有大宅,宅子里有仆人,就连南井老家,也是出了名的地主,家有厨子、佣人、长工等。
祖祖去成都学成归来,仍是专人随侍左右,吃穿用度一应讲究。年轻美貌的祖祖17岁时嫁给门当户对英俊富有的团长丈夫,举行的是西式婚礼,祖祖穿着洁白的婚纱,美艳动人。谁知好景短暂,新婚不久,全中国解放后的一场运动,祖祖夫妇不但被没收全部家财,丈夫也拉出去立即枪毙。祖祖因为听从家人劝说及时划清界限而幸免于难,逃过一死。
我的爷爷是祖祖最疼爱的侄儿,爷爷大学毕业即参加解放军,后又去朝鲜抗美援朝。出身地主的爷爷早早娶了同样是地主的奶奶,在后来的一场斗地主劫难中,从部队回地方的爷爷被活活折磨到饿死,临死前,文弱的爷爷回光返照有了力气,他躺在门板上咬破手指颤抖着写下四个大血字:“妻离子散”——之前,爷爷的母亲不堪没完没了的批斗愤然上吊自杀。祖祖闻讯回来奔丧,人前镇定坚强的她,暗地里哭得晕倒过几回。
祖祖的家在江安县青云街,往里走,有好几处房子都是祖祖租出去的,父亲指点着一处处房子自豪地说,这些都是平反后政府还给你祖祖的,还有很多没有还。父亲还说,你爷爷平反的文书已下来了,估计我们家那些老宅子也要还了吧,到时,我们就过好日子了。
祖祖一个人住着一套大约120平方米的木结构瓦房,有电灯,用自来水,烧蜂窝煤,厕所在门外,是公共厕所,厕所里淹死过一位起夜的老太婆,我因此十分害怕,天一黑就不敢上厕所了。我每天早晨不到7点起床,第一件事是倒祖祖专用的尿桶,洗净擦干后放回原位,再打开蜂窝煤烧热水给祖祖先洗漱。祖祖起床细心梳洗过后下面条吃,饭后,她教我铺床叠被,在她的严格要求下,一床被子叠了无数次才合格通过。就连倒尿桶,祖祖也要求我只能往有小小印记的一边倒,因为另一边要挨着她的玉体。
上午忙一阵后,我提着菜蓝子跟在祖祖身后到菜市场买菜,经常,菜蓝子底的报纸下面有钱,我们在买菜之前先去银行存钱。祖祖不但有房出租收房租,在单位里按月领退休工资,还偶尔收到美国、台湾等地寄来的汇款和信件。逢年过节她过生日时,总有一些穿着体面的人来看望她,买来许多高级补品和贵重礼物。
祖祖买菜非常讲究,肉买小排骨或上好的二刀,菜要新鲜嫩气的,鱼必须不大不小活蹦乱跳。菜买回家,我负责择洗,主厨还是祖祖,饭后她午睡,我就到厨房洗碗,洗衣服,洗她的手帕。等祖祖醒来,去打麻将前,她再吩咐我下午要做的事,一般都是洗被子,抹桌子扫地,擦窗户这些事。
祖祖有洁癖,连她睡的床底我也必须隔几天爬进去仔细擦一遍,她对父亲宽容温柔,对我严厉。我在打整祖祖家阁楼时,翻阅到许多祖祖年轻时的黑白相片,特别是她结婚时照的几张,简直是太美了,她的团长丈夫也儒雅帅气,据说,是留过洋的博士呢。
祖祖高兴的时候,或者打牌赢了时,就会格外温情,她会给我买苹果、糖奖励我,有时也会割肉打牙祭。她也会坐下来,把平时深藏不露的精致小箱子打开,拿出一件件首饰给我看,教我识别纯金和K金的区别,真玉和假玉的不同。冬天里最寒冷的那几晚,她会喊我和她同睡,盖她又新又香又温软的彩锻龙凤面被子。这时,我的内心就会涌出对高雅漂亮的祖祖一生孤独的惋惜,她和左邻右舍那些有丈夫有儿女的女主人相比,一个个比祖祖逊色,可是为什么,祖祖没有她们所拥有的美满人生呢?
祖祖在庭院里种了许多花,其中玫瑰和百合最多,还有像玫瑰一样的月季及菊花、仙人掌等。祖祖的生日在玫瑰盛开最灿烂的五月,提前一天晚上,要么父亲和我,要么妈妈和我准带上生日礼物从乡下赶到祝贺吃寿面。生日当天,会有很多我不认识的着装气派、谈吐文雅的人士参加,当然,更多的是各方亲友从四面八方赶来,连着几天,酒席不断。祖祖作为女主人,这几天她一改平日素面,化淡妆,穿美丽的旗袍裙子,浅笑吟吟招待来宾,看起来格外优雅高贵。
祖祖一生爱干净漂亮,有一段时间却得了邋遢病,经常卧在床头,把浓痰吐在帕子上、盅里,由照顾她的人洗,我在就我洗,我一边洗一边悄悄干呕,洗完,饭都吃不得。我连着几天比生病的祖祖还不思饮食,祖祖就躺在床上骂:“人家别的农村娃儿进城,吃饭吃几大海碗,吃肥肉能吃一整盘,你咱啥都不吃呢,看你要瘦成啥样子?”祖祖骂我,我一点不生气,也不敢生气,她骂她的,我不回嘴,继续洗脏手帕,倒痰盅,做很多事,仍然吃不下东西。我及我妹妹,包括父母,我们一家五个人,一年四季轮换着进城侍候她老人家,感动得祖祖无数次在我父母面前承诺,她百年后,城里的房子由我父亲继承。父亲一边照顾祖祖,一边对祖祖微笑着说:“幺公,你有福呀,一辈子都有人侍候。”
祖祖一生没胖过,她到死也保持着苗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哪怕在重病中,她也坚持早晚擦雪花膏,连手也要擦。
祖祖过世时,我因为恰巧在外地,没能赶回参加她的丧礼,听父亲说,祖祖临终时,他和母亲因农忙不在身边,等父母闻讯赶到,平时极少来往的住在本城的祖祖的干女儿早在现场安排后事,我从小就听说祖祖有个能干的,在县城里当官的干女儿,一辈子没见过,现在她遵从祖祖的遗愿土葬,把祖祖和团长丈夫合葬在一起。之后,祖祖的一切财产全部由干女儿按法律程序享有,父母空得祖祖一个承诺,分文未得。想来父亲也不值,不但祖祖那边空欢喜一场,爷爷这边也光听说平了反,家产至今一样没还回来。
今年清明,我和父母专程坐车搭船到江安县城的郊外墓地看望已在地下长眠多年的祖祖。祖祖好女不嫁二夫,坚贞守寡,孤独了一生,终于和心爱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夫妻合葬的坟很大,杂草几乎有人高,野花到处都是,显然,除了我们,再无人来过。我们烧完纸钱,细心的父母还特意为祖祖烧了几个丫环和一幅麻将牌过去,之后,大家默默扯杂草。不知为何,我的心中莫名泛起一阵浓郁的凄凉,眼前幻动着祖祖家庭院里她亲自栽种侍弄盛开的鲜艳玫瑰以及她婚纱照里双手捧在胸前的大束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