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承蹲坐在马桶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的一个脸盆。里面,三只乌龟正在狩猎,被猎的是5条泥鳅,乌龟和泥鳅都是孙承儿子养的宠物。孙承儿子养过很多宠物,鸽子、鸭子、小蝌蚪,可惜都养不长。乌龟和泥鳅是去年养的,算是长寿了。家里没有鱼缸,就养在脸盆里,孙承儿子在脸盆里放了一些黄沙,还有两块江边捡回来的石头。一直以来,孙承都以为它们能够和睦相处,只是刚刚蹲马桶的时候才发现,乌龟饿了,脸盆竟成了丛林。三只乌龟一只有半个巴掌大,另两只相当于两个大拇指,半个巴掌大的大乌龟是行猎的主角,大拇指小乌龟只能无济于事地划着水,企图阻挡泥鳅逃跑的路线。大乌龟慢手慢脚地爬到泥鳅身边,判断好距离,猛地探出头凶狠一击,从泥鳅身上啄下一块肉,吓得泥鳅四下乱串。这样的猎杀应该发生多次了,孙承俯着身子,脑袋垂得比马桶还低,眯着眼睛发现五条泥鳅身体表面都已受过伤,只是仗着身躯灵活逃得快,没有遭到致命的攻击。整年整月地伴着这样一个恶魔生活,冷不丁身上哪里就活生生被咬去一块肉,那几条泥鳅真可怜。孙承想,等一下应该让儿子把他们分开两个脸盆住。
孙承走出卫生间,已经忘了脸盆里的惊险和对泥鳅的怜悯。他现在不但懒惰而且健忘,有时候面对面和人好好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就因为忘记了某个人的名字或某件事情卡住了,然后歪着脑袋极力回忆好一阵子,让人家焦急地干等。
这样的情况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持续了多长,孙承记不得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柔若无骨的水草,长在没有湍流的小溪里,漫不经心地被不紧不慢的生活的水流拨弄着,日复一日身不由己地摆着既舒展又无奈的姿势。他讨厌又享受着这波澜不惊的日子,无悲无喜地任由生活的烂泥包围并腐蚀着自己,偶然感觉智力衰退和心灵萎缩,却像事不关己地看着另一个人在慢慢老去。
“笃笃笃笃笃笃”,餐桌上传来一阵跳拨的震动声,孙承想起上午开会,他把手机调到振动档了。电话是阿南的,说是灵敏回来了,晚上一起吃饭。孙承接过电话后,意外地发现窗外有一抹红霞,灵敏像一颗从大气层外飞划而来的小石子,在沉闷的空气里激荡出一丝生动。
饭都做好了,还要出去吃吗?孙承老婆说。孙承说,灵敏回来了。孙承老婆不声响了,她打开冰箱门,目光在冷嗖嗖的箱体里搜索着,不知道在找什么。孙承说,明天给我吃炒饭好了。他摸一摸口袋里的汽车钥匙,开出门去。
灵敏说,我昨天夜里11点半到家的,兄弟们都还好吧。老大说,好啊,好得很,就是找不到把一只手用皮带束在腰里,一只手跟我打篮球的人了。大家都轰隆隆地笑起来。老大、阿南,黄药师、还有灵敏,都是孙承曾经的同事。老大的两条腿不整齐,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走路一脚高一脚低的样子,还是容易看出来的。刚开始大家叫船老大,叫着叫着感觉太得罪人,就掉了个船,成了尊称老大。
当年哥们几个刚参加工作,都在乡下教书,空闲时间就是打篮球,打球的人少,也没其他娱乐活动,老大也被吸收成了队员。灵敏总是找老大单挑,前提是他用一只手,另一只手用皮带缚在腰上,或者伸到运动短裤的裤裆里不出来。老大像一只大虾无济于事地蹦来蹦去挨不着球,结果总是灵敏赢。
灵敏倒满酒敬老大,说我干你意思,那会儿年轻,不会伤了你自尊吧。老大很满意,喝了个满杯,说,不会呢,就是你太赖皮,裤裆里那只手有时候会偷偷溜出来,不如皮带绑住结实。孙承说,灵敏不老实,黄药师最老实,一摔就倒。大家又大笑起来。工作那会,除了打篮球,哥们几个还摔跤。除了老大和孙承,其他几个都身高体大,总是找老大和孙承一比二。阿南和灵敏狡猾,跑来跑去玩散打,孙承、老大近不得身。黄药师就简单了,边上的裁判一说开始,孙承和老大半猫着腰冲上去各抱住一条腿,往上一拔,黄药师就像一块门板仰面朝天了。黄药师相貌堂堂,就是憨憨的不会拐弯,平时喜欢看周易和古代的医书,可惜没看出什么名堂,仍然憨憨的不会拐弯。他酒量不好,喝了两瓶啤酒已经面红耳赤,这时候居然难得主动倒满了酒,说,反正我认输服气,大家干了。
灵敏递给孙承一根烟,自己点了,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团蓝色,说,七年了,没这么开心过了。孙承说,是啊,七年了,日子过得好像是比当年好了,却总是迷迷糊糊的,好像活在一团迷雾里不清爽。老大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说,那是你们,有饭吃有酒喝,我是觉得舒服得很。孙承说,你他妈的就是一头猪,天塌下来只要没压着,翻个身也能继续睡!老大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驴肉塞进嘴,手舞脚蹈地地嘟诺说,猪好啊,有吃就吃,能睡就睡,真舒服。孙承看着他两瓣又厚又油的蠕动的嘴唇,忽然想起几天前公交车上看到前座的一个油腻的秃头,几乎要反胃了。
灵敏笑起来,说,老大真一点都没变,好福气,兄弟们都还混得好,我可就不行了。大家都停下来听着灵敏。灵敏又吐出一团浊气,继续说,在意大利混了七年离了两次婚,居留也没到手,这次是老娘身体不行了不得不回来,外面的一个酒吧和儿子,都给那后面的女人了。他举起满杯说,我是吃了大败仗了,年近四十还是光棍一个,真是愧对兄弟。也不敬大家酒,一口就干了杯。
灵敏的声音里好像压着一块磨盘,桌上的空气有些沉寂下来。孙承也倒满酒,说,什么败仗不败仗,当年出世的时候也是光屁股光身子,大不了从头开始,喝酒!大家说对对对,也都满杯干了。阿南说,灵敏啊,国内的几个虽没大事业,吃饭喝酒是简单事情,你做点小生意大家凑着应该能帮上点忙,需要的时候说一声,其他不用多想,你老娘的身体倒是大事情。灵敏的眼眶迷糊起来,说兄弟就是兄弟,以后难不准真要麻烦你们了。他妈的运气也真不好,早上刚刚接到电话,说迟1个月回来,就能办居留了。不过我老娘的情况等不了一个月,无论如何是要回来的。灵敏是独子,父亲早已过世,上面三个姐姐都在国外谋生活。如果老娘要归天,做儿子的于情于理是要在身旁的。对灵敏的遭际,他们此前多少听得一些,只不过听他亲口说起这几年的经历,感觉更加压抑,大家有些唏嘘起来。阿南呸地吐了口痰,说,你放心,你眼前的倒霉运气是因为孝顺,孝顺有好报,会有后福的。灵敏笑起来说,这话说得好。他又要敬酒,给孙承拦下了,怕灵敏喝多了出状况。
灵敏转了话题,开始讲述欧州历险记,讲到欧洲女人的时候,说那个身材啊,那个腰那个胸那个臀啊,啧啧。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孙承看到老大的一双眼睛玻璃球似地咕噜噜盯着灵敏,咽喉一吞一咽,禁不住笑出声来。
二
灵敏老娘走了,阿南打电话告诉孙承的时候,孙承正在“一片香”茶楼听阿娟发牢骚。
阿娟是乡政府干事,她埋怨新来的乡长对她太苛刻了,整天忙死忙活听不到一句好话,别的同事天天看报纸照镜子,乡长却不闻不问。以前阿娟对自己的工作环境挺满意,真是来了阎王,天堂就变成地狱了。阿娟说话的频率很快,声音本来就细,还担心隔墙有耳降了八度音高,孙承只能像麻鸭一样伸长脑袋去搜她的声音。
阿娟喝了口玫瑰花茶润润牢骚发痒的喉咙,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孙承乞讨同情。孙承收回脖子说,有两个办法。阿娟抿紧嘴巴竖起耳朵静静地听。孙承说,要么让你老公帮忙调出那个山里窝,要么,使点功夫把乡长拉上床。阿娟呸了一口白着眼说,今天这顿茶算是给河马喝了。孙承说,我没让你帮着掏耳粪已经亏大了,不是我,谁坐得住听你的牢骚,看看你那双薄嘴唇。阿娟说,我嘴唇薄说的也是人话,你吐出的是人话吗?其实,阿娟的嘴唇并不薄,丰满红润,弄一个广告特写没准能让男人动心。孙承说,你当玩笑也好,当真话也好,反正日子都这么过,别太认真了。
阿娟是孙承工作上认识的,后来在一次户外野营中碰到,都是驴友,又有过工作联系,就成朋友了。阿娟长得不错,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特别是那双眼睛,乌溜溜水汪汪地光灵。孙承说她的眼睛有点勾魂相,是桃花眼。阿娟说孙承不懂,桃花眼是带斜的,她的眼睛叫杏眼。阿娟是户外活动发烧友,几乎每次活动都报名参加,有时候孙承有事去不了,还软磨硬磨动员孙承参加,孙承怀疑阿娟是老公身体有问题所以太闲了。阿娟在网上聊天说让孙承做她的蓝颜知己,孙承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像是让他做她的宠物,任阿娟怎么解释死活不干。
灵敏老娘的丧事是在乡下老家办的。出殡那天,下着毛毛雨。送丧的人排成一条长龙,慢腾腾地游在街路上。街道旁三三两两立着一些看热闹的,菜场买菜一样打听着是谁家谁谁的事情。灵敏身披白麻布,捧着骨灰盒单独走在队伍前头,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孤单,平日里魁梧的身体像丢失了地心引力,一团白云似的在阴冷的雨丝里无声无息地飘荡着。灵敏远隔重洋的三个姐姐挣扎着生存,一个也没回来,家里已经没有女人了,送丧的队伍里几台录音机放着职业女人哭丧的带子,唧唧啊啊地听不到人情,让人越听越冷。阿南、黄药师他们跟着人群,在弯弯曲曲的队伍里忽隐忽现地能看到灵敏轻飘飘的背影。阿南说,这下灵敏倒好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们几个嘀嘀咕咕地讨论灵敏的前程,继续出国、在城里开个店、先找个女人安个家。孙承说,还得看他自己的决定,需要帮忙的时候哥几个凭各自能力搀一把吧。几个人嗯嗯应着,艰难地跟着人群挪动脚步。
老大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孙承前面,裤脚上已经湿透了,他歪斜的身子一颠一颠,令人看着吃力。孙承忽发奇想,如果在老大斜塌的肩膀上通年搁上一担货物,不知能不能活下去。孙承的奇想不着边际,其实老大命势不错,自己在城里教书,虽说老婆远在欧洲两三年才见上一面,但那女人顾家,有了一点钱急急忙忙汇到家里添置物业。老大又会计算,在城里买了两套房子还买了一辆出租车。老大当年买咸菜都要和人家讨价还价,买几个苹果回来得藏在上锁的抽屉里偷着吃,没基没础的,混到这样真是靠命了。一次阿南问老大,你老婆长得不赖,不怕在欧洲被人拐了?老大说,能记得汇钱回家就是好老婆,你把女人栓在家里也未必防得住贼啊。孙承接着问,老婆长年不在家,你家小兄弟拉撒怎么办啊?老大瓮声瓮气说,随便哪条街,去处比公共厕所还多,你们别装清纯不知道。大家呵呵地笑,再追问老大出轨的间隔频率和其他譬如价格等一些细节,老大便闭紧嘴不出声,拿着撬棍也撬不出一个字。
黄药师的老婆也在欧洲,只是黄药师憨厚大家不想开他的玩笑。黄药师的老婆是县医院的护士,他自己改行后也在城里机关上班,双职工干得好好的,一年前老婆却莫名其妙就出国去了。有说是因为黄药师炒股亏了,有说是放利息放的,也有说是感情危机了,黄药师先前对此一声不吭。不过他显然是后悔了,现在说起老婆的事免不了唉声叹气,然后断断续续地道出一些内情,原来是丈母娘想再抱个外孙,他老婆也觉得一个孩子太孤单,看着小舅子小姨子都在国外,就下了决心辞职闯西洋去了。黄药师整日接送小学三年级儿子上放学还要买菜做饭洗衣加辅导,日子过得够受的。孙承觉得黄药师太死倔,这样的事情也不和几个兄弟商量商量,吭一声大家帮着谋划谋划说不定就能改变主意了。老大说家家一本难念经,各人自知自家事,跟旁人说不清的。孙承觉得老大说得有理,但是仍然怀疑他是寂寞时候需要一个同路的伴,其实就是老大带着牵着捆着,黄药师也上不了那道。
三
孙承加完夜班整理好材料已经是十二点了,城南城北照样灯火通明。小县城的亮丽工程做得相当漂亮,林立的高楼、宽阔的广场还有滨江公园的绿化带,到处灯光闪烁,特别是沿江两岸,五彩的霓虹灯像一群群精灵,在空中和江面上顽皮地上下跳跃,惹得庞大的夜晚几乎无处藏身。
孙承的车驶上莲花南桥的时候,桥头正中横空悬挂的“莲花南桥”四个大字对着车头迎面而来。字体用墨浓重笔力雄厚,启承转接开合有致,气度十分开阔,常常惹得懂书法的生客驻脚翘首。听说是某个高级别领导的题词,却很鲜见地没有落款。官场沉浮不定,什么时候就摔下来,不落款倒免了受人指指点点,也免了当地领导另寻题词的尴尬。
前面停了一辆警车,右侧人行道上稀稀疏疏站着几个人。来往的车辆放慢了速度,步行的夜客却一个个绕道而行,隔着车行道频频扭头朝这边观望。孙承按下窗玻璃跟着前面的车慢慢滑行。一个打扮时髦的的中年女人两手抓着栏杆站在桥外侧的横墩上,过江的夜风刷刷地掀着她的连衣裙下摆,像施展凌空微步的翩翩仙子。两个警察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正陪她说着话,孙承判断又是一个要跳江的主。这是这个夏天孙承在南桥第三次碰到要跳江的人了,都是夜里加班结束的时候。第一次那个年轻女孩不知什么原因,喝了酒要寻死;第二次却是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老婆跟别人好了找他闹离婚。让人不解的是那两个执勤警察,和一脚踏着生死边缘的女人拉家常似地一点也不紧张,搞不懂是因为司空见惯还是正在运用一种高超的专业谈判艺术。
孙承在城头的一家面摊上吃了一碗馄饨才回家。那家面摊一般人不容易找,老实巴交地躲在旧城区的一条狭窄小弄里,店门上头用红油漆很努力却仍然为歪歪斜斜地写着“老三面摊”三个字,一间狭小的店面,外面摆着几个煤炉还有两张小方桌。小店的卫生不怎么样,客人用过的纸巾丢得地上东一团西一团,还好桌面倒是不见油腻。孙承喜欢这里的混沌,皮薄馅鲜,汤头味道也浓,是他小时候吃过的两毛钱一碗的正宗本地馄饨。城里其他地方已经吃不到这样的混饨了,孙承是听同事介绍才找过来的,吃过一次后,想吃馄饨都到这里来了。孙承过来的时候,老板娘汗啧啧地挥着两根膀子正在搓面,她在准备第二天的早点了。孙承说馄饨一碗,多放点豆芽,就坐在店堂外看星星。
天色不是很好,夜空三三两两布着几颗星豆,不过,在黑压压的铁幕里,可数的几星光芒倒是更显精神了。小弄稀稀落落的几盏路灯黄晕晕的,从对面两三层高的旧房子屋顶穿过去,不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仍在夸张地闪烁。孙承想起刚才桥上凌空的女人,心想不知道跳下去没有。他估计应该没跳,看她两个手腕上的镯子,穿得好戴得好,跳下去没道理。老板娘沾满面粉的围裙在孙承的眼珠子里晃来晃去,孙承看着她敦厚结实的身子,感觉像看着一头睡得香忙得欢、做不软的牛。
手机“滴滴”地响了两声,三更半夜的,孙承以为是老婆发的短信。打开一看,却是个陌生号码,他猜疑又碰到骗取话费的吸血鬼了。这种情况到处泛滥,一回陌生电话,就得掉进骗子的陷阱。短信说“我到家了,钥匙放在门前第三个花盆底下,早点过来!”孙承仔细看前面几个数字,却是本地的,这年头真是什么事都有!孙承琢磨着要么是一对偷情的鸳鸯,要么是歌厅里下班后招揽客人的小姐,却鬼差人错地误发到他这里来了,若大白天在家里让老婆看了真要起疑心,他憎恨地删了消息,收好手机扑哧扑哧吃他的热馄饨。
孙承到家时候已经一点钟了。一进门,他先去看儿子的房间。孙承儿子赤条条爬在长枕头上,两只手像抱着一根柱子抱在枕头下,嘴角挂着一条蜒水,两个鼻孔“呼-哧 呼-哧”正睡得酣。孙承无声地笑起来,看着儿子肆无忌惮的睡相,感觉又轻松又愉快,他轻轻扯过床单,给儿子光脱脱的脊背盖起来,又轻轻地并着几个长手指拍了拍。
孙承老婆也睡香了。孙承冲了澡,轻手轻脚躺上床,黑暗里想起灵敏前一阵子说找对象的事情,不知道谈得怎样了。这段时间忙得紧,顾不得联系,他想,明天约哥们几个吃饭,一起聊聊。
四
孙承提早了半个小时下班,不想在大门口碰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主任。主任问,行风建设考核那个事情怎样了。孙承说,加了一个星期夜班,材料赶得差不多了,我有点事情出去一趟。主任说那个事情很重要,要重视点。孙承诺诺应着等主任上了楼梯才走出门。刚走进“一片香”茶楼大厅,就撞上了阿娟焦急等待的眼神。她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双手捧着一杯奶茶,水灵灵的眼睛盯着门口。
孙承走过去在阿娟对面坐下,桌子上的一盘瓜子已经被阿娟嗑得七零八落,嫌弃剩下的几颗像干扁的黄树叶凄惨惨地贴在瓷盘底。孙承叫了一杯浓咖说,你阎罗王催命阿,家里着火了? 阿娟说真的出事了。孙承说,你能出什么事啊?阿娟说,我惨了。孙承撕破奶球盖子,把牛奶倒进杯里搅了几圈,看着一圈白一圈褐旋转着混合成棕褐色,说,有事说事,我刚才早退还被单位领导撞见了呢。阿娟说,我、我。我了好几个,终于一口气冲出来说,我的乡长非礼我!孙承抬起头,说怎么非礼你了。阿娟说,我上周六轮到和乡长两个人值班,夜里八点多了在办公室上网,乡长叫我到他办公室帮他在电脑上打个材料。打着打着,他一双手忽然就从背后摸到我这里来了。阿娟用手小心地比划着自己胸部。阿娟的胸属于丰满的那种,穿着一件绿色开襟短衫,内衣上在双峰之间绣着几朵粉红桃花,艳艳地惹人眼。孙承将目光从红艳艳的桃花移到阿娟乌溜溜的眼睛里,笑起来说那你呢?阿娟说,我被吓着了,狠狠地抓了一下他的手背,站起来用力顶开凳子,冲他喊一声你干吗,就跑回房间了。孙承问,然后呢?没有然后了,阿娟说,这两天也没什么工作上联系的事,他的手背可能被我抓破了。她用右手拇指弹着一个个长指甲,好像里面塞进了什么肮脏东西,她的指甲油是绯红色的,边上还涂着几个小星星。孙承问,跟你老公说了吗?还没说,不知道要不要说。你说现在怎么办,以后的日子可难过了,我怕他给我穿小鞋,她看着孙承说。
孙承看着阿娟六神无主的样子,本来还想开她一下玩笑,忽然想起家里脸盆里养的凶恶乌龟,便忍住了。他点了一根烟,慢条斯理吸了一口,隔着蓝褐色的烟雾,发现阿娟还在直盯盯地在雾那头等他开口。孙承说,你看这样行不行。阿娟探着头上半身趴在桌子上,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孙承说,你近两天找个合适机会向他道歉。什么,向他道歉?阿娟压着声音叫起来,像看着一头怪兽。孙承不管她,继续说,你跟他说,那天真不好意思,不过我这个人平常嘻嘻哈哈,其实很死板的,乡长不要放在心上。不管他说了什么,你记住最后一定要说清楚一句话,乡长你放心,那天的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阿娟楞着头想了一回,似乎有些道理,她说最后那句话确实很重要。孙承说,第一是消除他的心理顾虑,第二也是提醒他有那天的事情。威胁他?阿娟兴奋地说。孙承说,你别得意,记住以后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在背后议论他。阿娟哦哦地应着,把孙承的话又想了一遍,感觉还是有道理,心情舒畅了不少。她说,看着你似乎还有点用处,午饭我请客。孙承说,可怜虫一条,还是我请吧。
吃饭的时候,阿娟像卸下了一副重担子,眼睛又水灵灵地滑溜起来。看着她心满意足地享用着脆嫩的牛排,孙承觉得这个女人还是蛮善良的。他扯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问,这样的事情你不跟你老公说跟我说,你什么意思?阿娟停住刀叉从盘子里抬起头,搅拌着含在嘴里的牛肉说,你什么意思?别异想天开阿,我只是把你当好朋友而已。孙承笑起来说,那样最好,不然你就惨了。阿娟咽下嘴里的肉,又用牙签叉过一块鱿鱼塞进嘴里,说,惨什么惨,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孙承说,我从10岁出头就有女人了,你说有多少女人。你知道我怎么处理她们的?阿娟说,真是花心的家伙,你怎么对待她们阿,炒菜吃了?孙承拿起刀叉在心口比划着,说,我把她们从这里一个个用刀子剔起,血淋淋地挖出来,然后拿着去喂乌龟。孙承的比喻让阿娟的食欲消退了不少,她把牙签扔进垃圾缸,说,没心没肺的男人。
孙承狡诘地笑起来说,别怪我没提醒阿,小心点,细皮嫩肉地别让人喂乌龟了,不过如果你非拉着我上床,并且不和我讨价还价地说感情,说不定我不会反抗的。阿娟呸地吐出炒老了的那块鱿鱼,说,王八蛋买单去,散伙!
五
灵敏和孙承坐在滨江南路的威尼斯咖啡馆里喝咖啡。县城里的咖啡馆不会比老大的“去处”少,滨江南路上不足20米就能找到一家,一个个名字取得很洋气,什么罗马皇咖啡厅、凯撒咖啡、阿拉伯爵休闲会所,一到夜里,家家门口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好像全世界的夜生活都搬到这里来了。威尼斯咖啡馆小巧玲珑,楼下错落有致地摆着没几张长条桌。柜台旁边就是通往楼上的楼梯,上面是大大小小赌客的牌桌包厢。
灵敏的对象没谈成,说出去才这么几年,这里的女人全变了,一条条比泥鳅还要油滑。孙承衔着杯口说泥鳅是被乌龟逼的。灵敏没听懂什么意思,说第三个女人倒还行,也是离过婚的,看上去老实长得还不赖,就是拖着个11岁的儿子,以后少不了有纠纷。他吸了口烟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一下子也急不来,还是先谋生活好了,两眼瞪瞪地看着窗外。不远处两个三轮车夫正在争吵,看样子是为了争夺从咖啡馆里出来的客人。
傍晚的阳光穿过窗格子,在桌面的玻璃上投下几柱光棱,孙承看到压在玻璃下的菜单,有个菜名刚好被一道光柱子照得迷迷糊糊。他侧着身子变换个角度,看清那几个字是“T骨牛排 88元”。
光柱子悄无声息地放开了“T”字,三轮车夫吵完架各自骑着车走开了。灵敏沉闷地从心底发出声音说,怎么不打起来啊。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他迷离的眼睛空洞而无神,比黄昏透过云层的阳光还要惨淡,看样子实在需要一点光焰哪怕是一堆烈火。他说南京有个做生意的亲戚让他出去帮着打理,准备去看看门路,不然迟早要被饿死了。孙承斜靠在沙发上,发现灵敏粗硬的黑发夹了不少白头发,也不知是前几年在国外劳辛还是这段时间给愁的,看着当年生龙活虎的朋友像被看不见的蚂蟥啃噬着,一点一点地被吸去精气,心里暗暗想,人生他妈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灵敏去南京前请大家吃饭,地点是阿南挑的。一家鱼馆,门口挂着一排排的灯笼,木格子门窗木地板,木桌木椅木阑珊,黄油油的油漆似乎是新装修的,在洋气四溢的城区街面上倒显得有些风格。阿南说,这家鱼馆新装修开张,价格实惠,有个特色菜剁椒鱼头很不错,你们吃吃看。
主菜上来的时候,酒已经喝了不少。特别是黄药师,几乎有些晕头晕脑了,还踢翻了脚底下一个酒瓶,幸亏是喝空了的才没炸开。灵敏先夹下一块鱼肉,放在嘴里用门牙仔细嗑着,然后一口咽下去说,不错不错,真的不错,大家吃。几双筷子就齐刷刷朝着鱼头叉去。老大吃不惯辣,嘴巴刚刚衔下鱼肉,又突然张成一个圆圈,翘着舌头狠狠地呼呼往外呵气。大家挥着筷子边吃边笑,明明吃不得辣,听说好吃也要抢!老大用半杯酒把辣味冲下去说,谁知道有这么辣。想了一下又说,谁说我不吃辣?站起来偏偏又夹了辍鱼肉塞进嘴里,不过这次只是一小辍,憋着气嚼了嚼咽下去。
孙承的手机响了,是阿娟的。他走到门外接电话,阿娟问他在哪里,孙承说陪朋友吃饭,什么事?阿娟说她跟乡长说了,效果还真不错,问他有没有空,去茶座聊聊。孙承说今晚没时间了,没事就好,改天吧。阿娟哦了一声,让孙承听出些失望的空气。孙承进门的时候,老大看着他说,刚才那个电话是女人的。孙承说嗯。老大说肯定不是你老婆的。孙承又嗯了一声。老大得意地说,不要在外面乱来老婆知道了找你拼命哦。孙承皱着眉头说,你整年都乱来我就来不得?老大说,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呢。孙承抢着说,你是野兽我是人?老大说,我是为你好,听不听由你。孙承喝了口酒说,上有老下有小,工作还要听领导,我他妈的现在就是一台整天转的机器,哪有什么闲情?我看你是不吃辣专吃酸!黄药师满脸通红地接过话说,真的真的,整天接送儿子上放学,回家还要辅导,没什么快乐日子了。
黄药师的话让大家长吁短叹起来,又不厌其烦地回忆起当年打篮球摔跤的事。阿南说找个话题下下酒,大家说说男人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以后寻着去做。他自己先说了个吃,阿南是公认的大众美食家,城里的普通饭店哪家味好哪家便宜全知道。灵敏直愣愣地说吃饭有什么快乐,男人射精最快乐。大家想起他欧洲女人那个胸那个腰那个臀那些话,哗啦啦地大笑起来。阿南拿起筷子丁丁当当敲起盘碗,说经典经典,又倒满酒举杯敬灵敏,说经典到骨了。
大家笑过后,老大皱着眉头闷声闷气说,男人最快乐的事情你们根本不知道。阿南问,你说什么事情最快乐?老大皱眉歪嘴赤赤地抽着气,咬着牙关慢吞吞吐出一句话说,男人最快乐的事情是挠香港脚,并且是挠到脚皮欲破未破的时候。他的话让大家楞了一下。孙承坐在邻座,看见老大上半身紧紧贴着桌沿,肩膀一边高一边塌,往桌底下一探头,看见一只空皮鞋,呀地一声站起来,用力扯出老大放在桌底下的一条臂膀说,他奶奶的,龟儿子在挠他的臭脚丫!房间里顿时像炸开了锅,笑的骂的唾口水拍桌子的一片狼藉。孙承和阿南强押着老大穿上去卫生间洗手,目光炯炯地看他用洗手液涂了三遍冲了三遍。老大说,就差剥皮了,这样子洗就是沙斯病毒也洗掉了,再说我又没病。
坐回桌子,阿南说,老大自己说该怎么办?老大说,骂也骂了手也洗了,我只是做自己快乐的事情,难道还要枪毙?孙承说,你快乐是快乐,你的那些东西说不定都掉。。。。。他顾不得有没有效果赶紧喝了一大口啤酒想着杀毒,说,这样吧,要么你把剩下的菜全吃完,要么今天你买单。灵敏说,买单就不用了,让他把鱼头吃完。老大嚷着说,我买单我买单,反正灵敏要走了,我请客送行。。。。
灵敏从厕所回来,看着阿南说,奇怪,你什么时候买的单啊?阿南说没事没事,继续喝酒。灵敏说,兄弟们的心意领了,但愿这辈子还能翻个身。几句话说得气氛又沉重起来。阿南说喝酒喝酒,叫了几碟冷菜,大家又敬着闹着喝起酒来。
六
老天好像莫名其妙来了更年期,发起脾气来没有一点预兆。前段时间刚刚报道过全省在闹洪涝灾害,最近又突然热得不行,听说有些地方已经闹旱灾了。小县城一条带鱼似地夹在两条山脉之间,被热辣辣的太阳烤得没有一点生气。虽然城南城北之间贯穿着一条江,可是上游的水电站星罗棋布,流到这里的水只有浅浅的一小截像小孩的鼻涕了,剩下大片裸露在地面上的黄沙和鹅卵石黄嗖嗖地,发着饥渴的光。
孙承刚刚坐进车子就像弹簧一样弹出来,伸出手按下车窗,又把空调开到最大。早上上班时候车子已经停不到好位置了,在太阳下干晒了几个小时,车厢里的温度比桑拿房还要高。
没有风,街道两旁的杨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十米八米就有一条的庆典、欢迎的红条幅却拉得笔直,显得精神多了,不怕死的三轮车夫脖子上挂着毛巾,挥汗如雨仍在大街小巷嘿嘿地转悠。孙承的车子驶过县府街,看见县府门口围了一大群人,门里面站着十来个协警。看样子高潮已经过去了,门外的人群除了有几个私下在议论,其余的都呆呆站着看着门里并不喧闹。孙承发现人群里竟有一个熟悉的人,再看看那一群农民不像农民城里人不像城里人的样子,他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况了。
孙承认识的人姓王,孙承一直叫他老王。看到老王孙承就感觉自己像个侩子手怪怪地有些内疚。
孙承在乡下学校教了三年书就做了中心学校的教导主任,那时候老王是个民办教师,在乡校下属的村小里代课。那一年学期结束的时候,教育局下了个文件清退全县的代课和民办教师,校长带着孙承去村小传达文件精神。老王所在的村小只有四个老师,除了负责人是转正了正式的其余都是民办代课,老王年纪最大那时候已经40多岁了。校长读完文件的时候,几个老师面无表情低着头一声不响。校长看了叹口气说,我也是没办法,师范毕业的新老师下学期开学前要到岗,大家把手头的教学资料和办公物品理一理,按教龄算的一次性补贴应该在下个学期就会拨到位,到时候总务会通知你们领取。校长说完话,老王终于强忍不住哭出声来了,眉头间的竖纹皱得比水井还深,哽咽着说,校长教导你们想一想,我从19岁开始代课到现在,教了20多年书,什么手艺都不会,老婆身体不好不能下地,三个孩子都在读书,最大的还在乡中学读书,这些情况你们都是知道的,现在、现在。。。。你们说我往后怎么活?另外两个也接着说,是啊,我们为教育做了这么多年贡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就这么无情无义地叫我们走了,文教局怎么做得出啊?那时候文教局已经改称教育局了,他们还没改过口,可能也不知道新名字。孙承年轻说不来话,看着几个大男人凄惨惨的样子,分了一圈烟,默默抽着听校长开导他们。
老王一肚子悲惨却没吵没闹安安静静地离开了教育。第二个学期按时到学校领辞退补贴,他教龄最长大概有五六百块。总务说你最多了,老王说最多最多,是我一辈子的收入了,肉也卖到5块半了。那时候是一九九六年,物价飞涨很厉害。孙承的教导处就在隔壁,听到了过来递给他一支烟,问前几个月在做什么事。老王叹口气说,力气没力气手艺没手艺,只能凑到什么算什么,前一段时间在卖茭白,把村里的茭白收购了卖给城里菜场的。孙承说好好,我们正式老师一个月也才三百来块,你小生意做做说不定比我们还好。老王苦笑着说,有上顿没下顿好什么呢,哪个老师觉得我好我和他换。
后来孙承进到城里上班,一次却在街上碰到老王在踏载客的三轮车。聊了一会,老王说如果没有国外至亲没有美金欧元,单靠几块地在乡下已经没法呆了,现在只得租在城里,老婆帮人带小孩,自己的两个小孩都在打工,最小的准备初三毕业就送到国外一个表兄弟的餐馆,说好了帮他白干三年。老王被太阳晒得墨黑墨黑,身体精瘦精瘦,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还说要不要搭孙承一程,免费。孙承看着他满脸汗啧啧地,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感觉,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逃一般走远了。
前段时间孙承听一个教育系统的朋友说,当年一批被辞退的代课教师、民办教师在串联上访,大概就是这档子事情了。孙承看着毒辣辣的太阳下,老王精瘦的身子挤在人堆里,朝着大院期盼等待,想起电视里报纸上矛盾多发期利益多元化一些熟悉的词,摇了摇头苦笑着叹口气,顾自去接放学的儿子去了。
七
放暑假,孙承老婆带着儿子去厦门玩了。
虽然只是少了两个人,客厅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起来。孙承轻松地靠在沙发上抽烟,惬意地看着蓝褐色的烟雾在嘴巴和鼻孔里吞进吐出,感觉好久没享受过这样的清爽日子了。隔壁哪家一个男人正拿着话筒在吼歌,走了调子的声音被质量低劣的话筒放大了硬生生挤进窗户,让孙承的毛孔多少有些竖起来。他关窗户的时候,发现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今天是周六,孙承起床以后就没出过门,看了一天的网络电影和电视,手机也没开。三餐都是干粮,加上昨天晚上,他已经一天半没吃过米饭了。平常儿子吃的饼干和零食被他吃得只剩下空空的包装袋和一些碎屑,茶几上还放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和好几个喝空了的牛奶盒。
孙承打开手机,过了一会就嘀嘀嘀地响起来了,都是未接电话的短信提示,一个是同事的,一个是阿娟的,还有两个是牌友。孙承一个也没回又把手机关了,继续靠着看电视。屏幕上一个又绿又红穿着像小丑的年轻人一蹦一跳地刚蹦上台,观众就哗啦啦想起一片掌声,那男演员扭着身子不阴不阳地说,我呀,我那个哈,观众哈。观众就更加哗哗哗地笑起来。好像开心的笑廉价得不能再廉价。孙承看着就奇怪,人们的审美观似乎一夜之间就全走了型,怎么这样不男不女的形象也能红火?还有那个据说是打擂台打出来的女歌星,全身找不到肉,除了变异的雄性特征明显,无论声线还是音高都无可取之处,怎么就能掀起那么大的狂潮呢?他曾经看过一些评论说以后男女人类进化的最大特点是趋同性,想像着若干世纪后两夫妻在街上走着又像兄弟又像姐妹,除了小便姿势不同,可以穿同样的衣服干同样的活,碰到伤心事情一起嚎啕大哭或相对啜泣,打起架来也是势均力敌不可开交,那岂不是全乱套。孙承无可奈何地换了几个频道,要么是靓男靓女嗲声嗲气在相亲,要么就是新闻,说某某领导去哪里了干嘛了看望谁了,还有个台的主持人正义愤填膺语言犀利地在诉说着社会的种种不平事,孙承以前倒是会看这个节目,慢慢看多了,觉得也就是说说而已,好像和风细雨无济于事地吹拂着碉堡,不痛不痒。
孙承走进书房,电脑QQ里阿娟的头像正冲着他一闪一闪。孙承打开对话框,看到几个字“在哪里”,孙承发过去一个笑脸。阿娟说,在哪里啊,怎么手机也关机?孙承回,家里,没电。阿娟说她在值班,孙承又回了个笑脸说,又是和那头狼?阿娟说,不是,是和宣传委员,女的。阿娟这段时间心情又好起来了,碰到孙承有说有笑的,她说那天和乡长讲过之后,乡长就对她客气了很多,好像还蛮真诚的,还说自己是那天中午喝了酒醉劲还没过,不过阿娟说乡长那天中午其实没喝酒。阿娟又发过消息说,在家里和别的女人聊天,不怕老婆吃醋吗?孙承迟疑了一下,说,她在卧室里看电视,怕。阿娟就不再声响了。
孙承又看了一部外国枪战片,打得很激烈,看完已经十点半了。看了一天的电脑和电视,孙承的眼睛有些发酸,回到房间和衣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却又没有一点睡意。窗外晕黄的路灯灯光透进窗户,三三两两听到楼下街面上夜行归家的人在说着话,世界迷迷糊糊地既空旷又狭小,既喧闹又安静。去兜兜风?孙承头脑里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一骨碌爬起身下了楼。
孙承的车子沿着滨江南路逆江而上。窗外的夜风吹进车窗,清凉凉地清爽。看着江面上灯光粼粼,他想起半江瑟瑟半江红这样一个句子,很快又感觉不对,江面上红红绿绿地像披着件俗不可耐的大花衣裳。
车子驶上了高速。孙承脚踏油门慢慢地加上力道。70马,80马,100马,车窗外哗啦啦被刮起大风,灌进车厢压迫着他的耳膜有些难受。他关上车窗打开空调,继续往下踩油门。发动机轰轰轰转着像一头发起脾气的野牛,牵动四个轮子朝前一路飞奔。已经是130码了,前面不断有车辆被超过。孙承看了看仪表盘好像鞋底下踩着的是一条吸血蚂蝗,咬着牙继续使劲踩下去。油门被踩到底了,转速表几乎到了头,蓝盈盈的时速表上,指针还在往上跳,150,160,170。。。。。逆向而行的隔壁车道上,大大小小的车辆像电影黑客帝国里的子弹一样呼啸着,劈开空气从窗外飞过。孙承感觉自己就像驾着一艘丧失了航向的航天飞船,没有目标地在空洞神秘的宇宙空间飞速行驶,太空浩瀚无边他却无处着陆,只能眼睁睁等着燃料耗尽。
前面有一个服务区,孙承松开油门降下车速驶进去。服务区灯火通明,一辆长途大巴的旅客正在歇息,一个个疲惫不堪睡意朦胧的样子,有几个正在轻声轻语说着话,看样子已经坐了很长的一段路程。孙承点了一根烟,叫了一杯咖啡,休息了一阵又上车走了一程,然后下了高速沿着国道线慢慢往回走。
回到城头老三面摊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了,老板娘已经搓好面。孙承叫了一碗馄饨,他知道老板娘表情迟钝甘蔗一样干瘦的老公四点半钟才会准时来接她的班,吃着馄饨心里盘算着老婆儿子后天晚上该到家了。
八
阿娟意外得了一笔信息稿费,请孙承唱歌。孙承问都有谁。阿娟说移动公司和你名字谐音的孙成你认识的,还有乡政府里要好的两三个同事和另外两个朋友。听到不认识的人多孙承不想去。阿娟说,你歌唱得好,帮个忙捧捧场替我撑撑面子。孙承说,我真的有事,那我迟点过来。
孙承吃过快餐,在办公室下了两盘棋。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多了,就一路走到了“花样年华”歌厅。走进包厢,阴暗暗的灯光里坐着七八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举着话筒唱北国风光,不时从胸前举起左手又挥划开去,很自信很动情的样子,可惜情茂声不茂,几个长音蹒跚着唱走调了。阿娟站起来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孙承,歌唱得很好。又一一介绍了包厢里的人,有机关上班的,有她乡政府的,还有做网络技术活的,唱歌走调的叫老孙,是她乡里的人大副主任,还说是乡里的笔杆子,会写诗。老孙眼睛一丝不苟地瞪着萤幕上的歌词,一边继续唱歌一边和孙承拉了拉手。孙承往一个空杯子里倒满酒敬大家说,有事迟到了不好意思,我干大家意思。
老孙唱完歌,包厢里拍起啪啪啪的掌声,他满脸笑容找孙承单独干杯,说唱不好唱不好。孙承说,哪里,唱得很好起气息很壮呢。阿娟帮孙承点了首阎维文的“母亲”还抢了优先,孙承在学校里不三不四地学过一阵声乐,还有点美声的底子,一开声包厢里就劈劈啪啪想起热烈的掌声,阿娟很高兴,拍着手好像是自己在唱。孙承唱完后,老孙又来敬酒,说专业唱手专业唱手,真唱好。他好像喝了不少酒,孙承看到茶几旁边已经喝空了两箱,第三箱也开了一大半,茶几上乱糟糟地还剩着七八瓶,有几个瓶已经启了盖子。老孙拿过话筒说,孙承歌唱得好,我助助兴现场赋诗一首。刚说完就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念出来:霓虹闪闪舞翩跹,夜夜笙歌笑欢颜,吃水不忘挖井人,感谢人民感谢党!刚刚听完最后两句,孙承就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拍起手叫着说,好,好!大家也都叫着好劈里啪啦拍掌。孙承说,对景对情,有立意!老孙高兴起来,又倒满杯子敬大家。
唱歌唱得累了,大家又关了灯跳起迪斯科,孙承跳不来舞,被阿娟强带着像个笨拙的企鹅,腰和臀不听命令跟不上音乐,扭了几下就下来靠在沙发上抽烟看他们跳。看着暗光里一个个奇异扭动的身影,还有嘴上烟头一闪一闪的红光,在酒精的作用下,不禁有些迷糊起来。跳了几只曲子,阿娟说不行不行吃不消了,几个人都退下来开了灯继续喝酒唱歌。孙承看看时间,悄悄按下了手机假装呼叫的按钮,过一会手机音乐就响起来了,孙承接听着手机走出门外又走进来,冲大家说,朋友酒驾被逮住了,要过去看看。大家说,那样的事情可糟糕了,快去快去,反正认识了下次再喝!阿娟站起身要送,孙承说你坐着陪他们不要送了,就出门回来了。
孙承走到街面上,快十一点了,街上卖水果卖烧烤的摊子摆得正热闹。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叼着着香烟,三五成群在摊前游逛,出租车三轮车的生意也正红火,在咖啡馆歌舞厅门前接了一批又一批客人。孙承沿着江滨北路在灯影里走着,身上被霓虹灯映得红一道绿一道,慢慢走上莲花南桥,人群逐渐稀疏开去。大概是农历十五了,圆盘似的大月亮饱满丰腴,挂在蔚蓝的天幕上,贪婪地享受着地下的人间美景。江风迎面吹过来,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燥热和黄昏的混沌,孙承浑身舒畅起来,想起诗人老孙旁若无人地唱歌念诗,特别是最后那两句,忍不住还是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想起整日大肚圆圆的老大,觉他们倒是有些想像,心里奇怪这些人好像整日都不用动脑子好像从不会羞涩,怎么就那么开心呢。不过反过来想想老孙那种自信和乐观,倒是很令他羡慕,觉得是个可交的朋友,下次碰到,应该真心真意敬他几杯酒。
九
灵敏回来已经是四五个月后的事情了。期间发生了一件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是老大老婆从西班牙回来,请几家人吃饭。吃完饭,阿南嚷着还要打牌,女人小孩都回去了,除了老大的老婆。老大赢了钱说再去海底世界吃夜宵,于是一班人又去喝酒,老大老婆酒量好,一个女人和四个男人打通关,打得黄药师和孙承眼冒金星。凌晨两点多钟买完单下楼的时候,前面一高两矮三个男人醉醺醺在路旁道别,拉着的手却不肯放开。黄药师酒兴上来拿着手比划说,奶奶的,前面那个老兄怎么这么长啊?高个子男人听到了,放开同伴的手迎上来指着黄药师说,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老大老婆赶紧挤上去,说朋友对不起对不起,我朋友喝多了没说你。高个子也喝高了,一听女人的软话更发起狠来,大声说,我问他管你屁事,闪开点,深更半夜看你也不是好货!老大女人可不是善茬,一手指戳到高个子鼻尖上,说,婊子生的儿,你别乱喷粪!那男人一巴掌扇开老大老婆的手,准备冲黄药师去。老大买单落在后面,看见前面吵闹起来又看到自己女人手背被人扇了一巴掌,一蹦一跳冲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冲着高个男人耳根就是一拳,没打准却打到男人肩膀上去了。阿南和孙承死命拦着高个男人说都喝多了喝多了,有事好好说好好说。高个男人两个同伴赶紧也冲上来把黄药师和老大拦开了。接着就是打电话的打电话,报警的报警。
还没进派出所的门,老大老婆在车里把发夹锊下来,又把头发搞得乱糟糟的,看得孙承目瞪口呆。值班的副所长竟然是黄药师的学生家长。老大老婆蜷着手指说,几乎被扭断了,很疼。副所长问清了大概情况,又把她的手拿过去看看。老大老婆神态坚决地说,明天肯定得肿起来。副所长说,应该没什么问题,没什么事情就好,大家都喝了酒,以后见到做朋友。高个子好像也忘记有没有扭过这个蓬头散发女人的手指了,唧唧哼哼地觉得被打一拳吃了亏不肯了事。副所长叫他们到隔壁房间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三个出来后就笑着说大家都喝多了喝多了,下次有机会两桌拼起来一起喝。凌晨五点多孙承回到家,老婆被吵醒后问是不是发神经了,孙承说进了派出所差点让她送饭吃。孙承老婆不相信翻个身又睡了。
灵敏听了那天的事情,说可惜那天我不在场,不然就好看了。过了一会又说,你们真是反了,年轻时候没吵都没吵过,临老了还要和人打架,还知识分子公务员呢。阿南说,人总是觉得有一口闷气,憋得久了不好,这么一爆发,三年不用看心理医生了。
灵敏这次回来,最多一个月就走,继续去意大利,手续都办好了,有居留的那种。大家都为他高兴又有些遗憾,好像空气突然稀薄了许多。灵敏骂起南京的亲戚说,什么亲戚,知道我要走还扣了我一个月工资。大家安慰他说算了算了,能出去是大好事,那是小头。
灵敏走的头天晚上请大家吃饭,结果喝多了,流着眼泪说,如果这辈子赚不到三五百万回来,就准备老死异乡了,兄弟们都管好自己老婆孩子不要出麻烦事情,搞得一桌子阴风惨惨凄凄凉的。他是从城南上的车,直接去浦东机场上机。灵敏说其他亲戚朋友一个都没告知,懒得说。哥几个去送他的时候,果真,就是两头大皮箱和他一个人。看着载着灵敏的大巴消失在灯光和夜色的交汇处,孙承感觉灵敏被吸进了一个空虚飘渺的黑洞,在深不见底的漩涡里血淋淋地拼命挣扎。
回家的路上,孙承驾着车,心口像被压了一口磨盘。灵敏孤单的大皮箱、阿娟受伤的眼神、老大艰难蹒跚在深夜街头的身影,从车灯探照不到的黑夜深处,忽隐忽现地朝他涌来。他恨恨地一拍方向盘,心想,那天晚上我怎么就没朝那高个男人打去一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