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可以休矣――谈最近十年网络对汉语诗歌的影响
- 作者:于坚 更新时间:2010-01-04 05:49:21 来源:东方之光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922次
[导读]于坚:“后现代”可以休矣——谈最近十年网络对汉语诗歌的影响
网络首先是一场颠覆。它基本上颠覆了传统的发表制度,解放了所有存放私人手稿的黑箱,为各种言论的自由发表、交流奠定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技术基础。
限制当然存在,但这种限制现在是个人自己负责,这一点意味深长。限制除了意识形态的国家限制,在美学上完全没有什么限制,而在此之前,发表作品既有意识形态的“诗无邪”的限制,也有审美观念的“雅驯”的限制。语言有一个明暗的疆界,暗的部分难见天日。现在,语言弃暗投明的关卡取消了,黑白是非,需要重新划定,而这个黑白是非现在不是依靠权力判定,而是向读者敞开。
在中国,就像先锋派诗歌首先从民间刊物开始那样,诗人群体再次敏感地意识网络的自由本性,诗歌在场立即向网络上转移。我发现,先锋,首先还不是形式或者内容上的革命性,而是文学在场的选择。我注意到,就像当代小说的复兴是从官方刊物开始那样,这一次,小说家又拒绝了网络,他们依然满足在传统媒介上被权威刊物发表。诗歌再次先锋,最近十年,当代诗歌在主要在场已经从纸媒转移到网络上。
对已成名诗人,是否在网络上继续拥有读者,是作品有效性一个试金石。网络的读者是开放自由的,而不像传统的媒介是一厢情愿、依靠权力强加。最近十年,当代中国最有活力的诗人无不现身网络。抛开各种诗歌圈子、诗歌主张、审美倾向不论。我以为最近十年的诗人可以分为在网的和不在网的。著名诗人遭遇网络考验,作品必须直接面对读者,过去时代由刊物的权力建立的名声一旦失去了齐宣王式的庇护,直接面对读者,作品是否名副其实自会呈现,滥竽充数、名不副实的作品在网络上将门可罗雀。而同时,无名诗人也可以通过网络发表直接被真正的读者注意到。网络信任的是点击率,作者与读者的直接对话,而不是权威。我注意到,最近十年,最优秀的青年诗人几乎都来自网络。继续保持活力的诗人也活跃于网络。
同时,聪明诗人也意识到网络在建立名声上的快捷性。被注意到,成名成了网络诗歌的一个动力。这深刻地影响了最近十年的诗歌写作。诗歌呈现快餐化的趋势,语言更直接、更浅白,口水化、段子化、广告化,新闻化,杂文化,匕首式,短、平、快。奥林匹克风格。形式千篇一律、诗成了快餐型的、观念、意义、结论片段,耸人听闻,哗众取宠。总想在什么地方戳上一刀,渴望虚拟的象征性的血腥味。最严重的是观念化,诗歌成为观念、意义、结论、是非的载体,语言退隐,意义喧嚣,而这些意义、结论、短小精悍、分行排列的形象思维的关于现实的小论文往往缺乏说服力,令人难以苟同。好诗的标准已经降低到分行论文中的结论苟同者多,那就是好诗。将语言作为工具,指向意义,观念、自我小真理的诗泛滥。指向存在的诗很少。
我以为新文化运动说到底,它是一场汉语的语言革命,从“雅语”到生活世界的日常语言,从“雅驯”到怎么写都行,这是汉语写作一场深刻的写作上的空间和时间上的转变,其目是为现代中国命名,激活、重建象征系统。如果新文化运动内在的价值观更为激进,非此即彼,排斥异己,一直用的是减法的话。那么汉语却在最近一百年中显现了它的伟大本性,作为一种圆的语言体系,它不是像许多语言那样,沿着时间的线朝一个未来的方向飞跑。而是在最基本的语词基础上循环往复,对未来宽容,接纳,用加法。白话文写作无法取消“雅语”的存在,最多就是将它束之高阁。而更多的情况是,汉语写作总是能从汉语的经验世界中汲取活力。“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老子)最近一百年,新文化在意义上此起彼伏,崇尚机会主义,以标新立异,当下见效为时髦。语言却守着常,这是汉语之大幸。
网络的匿名化,使汉语的阴阳二极被全面释放,这是最恶毒下流的时期,也是最高尚纯洁的时期,是最浅薄无聊的时期,也是最深刻有效的时期。其意义有待将来慢慢认识,现在下什么结论都为时过早。因为网络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人类言论发表方式的革命。就像印刷术的出现。
我感觉到,“我手写我口”,从胡适开始,在上个世纪60年代“合法化”,到80-90年代逐渐成熟,这是一个经典时代。最近十年,已经走到极端。就像“雅驯”曾经令汉语写作窒息一样,口语化已经成为主流,并泛滥成灾,形成口语暴力。出名就是硬道理,不惜声名狼藉以获取名声、为名忘义者大有人在。网络上的后现代,道在屎溺,现在干脆就是,只要能出名,吸引眼球,写什么都行。口语泛滥并没有使诗歌的边缘化得到改善,反而加速了新诗的边缘化。网络诗歌十年,诗人体验到自由的快感,但先锋诗歌写作也面临着危机,象牙塔在十年前只限于晦涩的玩弄修辞游戏的所谓知识份子写作,现在以解构、搞笑、娱乐为先锋性的口水诗歌也被关进了声名狼藉的象牙塔,成为小圈子的游戏。
从八十年代初开始,我一直强调要继承胡适们开创的白话文写作,我意识到生活世界的日常语言写作的玄机在于“大巧若拙”,“大音希声”。但泛滥的口语只剩下拙劣,而没有大巧,大音。
博客的出现是一个伟大的转折,那些自重的,严肃的个人写作因此得到一个技术保障,我欢呼博客。我后来越来越感觉论坛有一种跳梁表演的性质,对个人写作的意义不大,这倒还不是因为论坛的言论自由具有暴力性(我这十年在网络诗歌论坛可以说是经历了一场小文革)匿名者的白色恐怖,造谣、诽谤等等。而是论坛的方式与诗歌精神不符,论坛以为个人黑暗中的诗歌秘方是可以讨论交流的,通过争论是能够写出好诗来的。论坛是论理的地方,但理没有论出来,非理性却遮蔽着作品。自由争论是民主的形式之一。但诗歌不是在争论中发展的,它不是一场运动。争论试图将写作中的黑暗秘方光明化,将消极的东西变成积极的东西。而其实它只是一个获取注意力的工具。论坛的虚拟性,往往令作者产生幻觉,以为全世界都在关注。论坛的语言暴力往往令人生畏,最后成为一个个小圈子而不自知。论坛使作者产生依赖性,像体育竞赛的现场,写作产生一种狭隘的论坛风格,为赢得小圈子的廉价喝彩而写。事实证明,所有诗歌争论都在非诗的领域生效,而诗歌创作的所谓规律性的东西从未被总结出来。我以为,网络对于诗歌来说,仅仅是一个自由发表的平台,而博客是最理想的版面。博客才是诗歌最真实的发表平台。网络只是一个文本传播方式的革命,它并不意味着诗歌的基本性质发生了变化,发表的方式变了,但诗歌创造依然是诗经时代的那些招数。
后现代可以休矣。(后现代,姑且用这个词吧,当然是在当下中国语境中的。被“后”的那个现代显然是中国式的现代,而不是“后现代”一词所出的那个“西方现代”)我以为,民间解构主体性的文化运动从八十年代到今天,已经导致了主流价值的碎片化。这个世纪左倾文化创造的主体性其实比我们估计得要虚弱得多,它其实只是各种机会主义的大杂烩。今天,如果当代中国的每一部手机里都藏着后现代,都在玩解构。那么后现代在我看来,已经成为一种当代的主流文化(依然是机会主义)主流文化的在场已经转移,早已不在传统上以为它们在的那里,许多诗人今天对主流文化的攻击由于缺乏方向而南辕北辙。最粗糙意义上的“后现代”其实成为我们时代的主流。许多诗歌其实与电视台的娱乐节目殊途同归。先锋是什么,如果依然是对主流文化的永不衰竭的怀疑和拒绝,那么今天我以为中国的先锋诗歌缺乏对后现代的怀疑,反省和拒绝,缺乏八十年代第三代诗歌对主流文化的决绝的反抗精神,已经非常媚俗。七九八是先锋艺术的根据地吗?太搞笑了,那是一个象征性资本的流水生产线。我发现后现代诗歌的价值观与主流文化完全一致,就是娱乐,拜物,玩世不恭,维新是从,对全球化的盲目崇拜。布迪厄说:全球化“搬用自由、自由主义、自由化、非调控化的语汇,其目的却是赋予经济决定论一种宿命的影响,免于任何控制,致使各国政府和公民屈服于如此‘自由化’的经济社会力量。(《遏止野火》皮埃尔·布迪厄)网络诗歌的自由狂欢其实缺乏对自由的真正思考,它的自由通常只是一种自私的自由。
我以为八、九十年代的先锋诗歌没有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先锋、后现代有没有终极价值,有没有神灵在上?仅仅是怎么都行吗?彻底无神的写作今天和拜物教的市场经济一样泛滥。庄子说“道在屎溺”,他说的是道的在场,而不是无道。怎么都行,肯定的是周行不殆的康庄大道
今天越来越多人提出好诗坏诗的问题,我以为不是如何说的问题,而是德的问题。自由主义固然是现代社会的基本价值观之一,但是它有没有一个终极价值。就是说,它有没有一个德的底线。自由上面,有没有神灵?道在屎溺而非道是屎溺!“礼失而求诸野”是历史所驱,但最终是要回到礼,而不是一味的野怪黑乱下去。《诗大序》:“雅者,正也”。杜甫说“再使风俗淳”。李白:“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古风》之一)李杜可谓唐朝的先锋派,开风气者,但他们的确立的是大雅。写作在根本上是为世界守成。古人云,文章为天地立心。中国和别的民族不同,诗意须臾不可或缺,别的民族有宗教。宗教之类的东西,中国人是靠文化,诗教的。诗意是中国精神的核心。诗歌如果放弃了“为天地立心”,必然被文明抛弃。新诗要尊重它的成熟,不要总是一场场青春期的胡闹。汉语写作在呼唤我们时代的高僧大德。
我以为现在再次思考为何写作的时候了。
这是我的一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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