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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鹰:故人
    • 作者:袁鹰 更新时间:2011-09-13 04:04:50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091

     

     

          高一结束那年,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见到新班主任的第一眼,蕾蕾就大失所望。太明亮的暑假前夕,两边玻璃窗的光聚灯一样地哗哗通射,射到这个人身上,象是突然收敛了一圈。硬黄脸陷没在讲台背景里,云遮雾绕,摸不清路数,仿佛可以是干任何一行的。

          周围人显然都比她市面灵,同桌凑过来悄悄告诉她:“听说是教语文,好像教得还蛮不错。”蕾蕾一时愕然,嘀咕了句:“怎么那么老,难道教八股?”说着皱脸一笑,同桌也笑了,两个人藏头夹脸的,倒正巧他瞥到这里来,眼睛研究性地一转,马上又扫到别的地方去。有点鼠形鼠脑,但也很可能是避嫌,因为自恋——这样一个人也还自恋。

          蕾蕾又急又窘,苦于无法澄清。上一任的翟老师还如在目前,一样教语文,一样也四十碰顶了,人家看起来可不那么委顿。窗外不时有师生经过,热天的气浪一冲一冲,虚浮而尖利,像一个喝醉酒,又有气胸的人在唱高音。

          站了一会儿,他转身扶住黑板,在上面大大写了个“姜”字。姓姜,下面一个“女”一路到底,看得出练过。但是人如其名,要想也只能想到摆在通风口的生姜,摆了几天几夜。其实老的也有好的,甚至于矮一点,说起来也不一定是硬伤。像舞台剧里的鲁迅或者郁达夫,踟蹰在暗夜的街头,行到悲凉处,总是有风及时地起来,飘飘吹着棉袍角。台词永远那样肃穆、冗长,说到民族、革命、未竟的事业,古典浪漫主义一点的,还说到天涯与命运。这里的一个,却只会开口就道:“同学们,这个,高二了……”他以关切的口吻谈起学期的计划,暑期的安排,两年后的高考,听上去或许也未尝没有一点兼济生民的情怀,在他有限的范围内。然而终究还是英雄气短,不够了那么多年,把一切的可能都耗空了,审察性的尖喉咙,光是继承了一切文人的不爽快。

          只是不爽快,她预感他根本不懂文学,虽然真正懂文学的,也不一定非得几式几样。做了几年的语文课代表,到他手里也没得做,“吾其不久矣”,是一开始就料定的事。这样也好,在不识货的人手下当差,反正总会千难万难,蕾蕾回到家,对母亲也是这么说的,牙齿笑得漏风,一半同情他的低能,一半疼惜她自己。

          那年暑假没有作业,漫长得总也过不去,她又疰夏,隔天就让母亲带着,到一个诊所去推拿。有一次,碰巧翟老师也在诊所里,他刚推拿完出来,眼镜不戴,楔形脸上眉目寒酸,和平时两样了。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看见蕾蕾手里的挂号牌,便道:“怎么,是你来推拿?这点年纪就七痛八病的?”蕾蕾只是笑,她母亲帮着答道:“没有办法呀,小孩子疰夏。我们常常来的,倒没看见过您?”他道:“我也是今天来试试,腰疼。”说着两手往腰上一撑,笑道:“顶不住咯。”可是带了点山东腔,总仿佛不服气的样子。他是山东人。

          聊起蕾蕾这次分班的事,他问新老师是谁,知道姓姜,略点了点头道:“姜老师不错的,不错的。”蕾蕾母亲道:“可惜不是您教了。真的,翟老师,我总说,您教得好,人又好。”他“呵”的一笑,道:“叶蕾蕾主要理科不行,但是文科读下去,大有可为的。”蕾蕾听了心里暗暗吃惊,回去还一遍遍翻想——从来没有人说她也大有可为。说在他的嘴里,就仿佛一切成了真的。然而经过整个长夏的消磨,真的可为的那一些,也提前知道没有了,一遍遍的只有惆怅,象个早死的才女,死在知己手上的。

          当然翟老师自己有小孩,男小孩,低她们一年级。常常上学放学看见他和父亲同进同出,两个人挨肩搭背,象兄弟不象父子。老师自己有孩子,本来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她的老师仿佛就该不同些,尤其在翟老师这样的年纪,她父亲的年纪。也许,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没有父亲的缘故。

          蕾蕾的父亲在烟霞寺戴发修行,已经快三年了。戴发修行,听着总象是空思空想的斋老太婆做的事,当初自然举家惊愕,想不通他凭空中了什么蛊。反正不会是家族遗传,父辈里没有谁同信教搭边的——不过既然投身佛门,大概也就不能算是父亲了。壮年出家,有名一点的只听说过弘一法师,要么就是再早的顺治皇帝,虽然不见得光彩,无论如何总比人家吃喝嫖赌好一点。然而不知道怎么,每每外人问起来,这桩由头比嫖比赌更说不出口,仿佛是非常荒唐的事实。

          烟霞寺就在她们家后门口没几步,蕾蕾每天上学都要路过,往拱圆的门洞子里望一眼,鸡血红的门半开着,里面森翠俨然的庭院也只剪出个半月形。晴天阳光沙沙照进去,像青石板上随意撒几片橘子皮,鸟叫渗渗着出来,照壁定格瞬暖,仿佛可以住家似的,然而决计不是她的家。暑假他们多半关着门,大概僧人也消夏。

          地藏菩萨生日那天,蕾蕾和母亲像往年一样去烟霞寺,看他们寺里做法事。只有类似这样的大日子,寺院才会全员出动,低等学徒们统一披着袈裟,人手一支蜡烛,捧在胸前,边念经边绕大殿走圆圈。土黄色的袈裟,披在身上没一个合身的,这样松松垮垮地挨次踱过去,仿佛临时拉来充数的一支杂牌军,念经声也像在给人催眠。但是杂牌归杂牌,几个游魂一样的女信徒,经过蕾蕾身边,突然不耐烦地斜瞥几眼,依旧有她们胜人一等的倨傲。

          蕾蕾父亲也在行列当中,正走反走各绕了三圈,和众人集体跪进大殿里,去同师傅汇合、唱经。在蒲团上腰身一挫,显得袈裟领口格外的大,托出个缩形的下巴。寺院的生活想必清寒,瘦成这地步,这下离苦行僧一步之遥。香火缭绕中,悠长的吟哦声盘旋而上,像是在宇宙洪荒,古老的一个缝隙流出来的,沉厚得使人要落泪。各成腔调的声部,到了一个点合流在一起,升上,升上,光明的高潮没有完。父亲浴在这宏流里,小烛火的影子在脸上一跳一跳,仿佛壁龛中的祖师画像一样,变得不认识了。虽然老早以前就不叫他父亲,但是从没像今天这样生疏,生疏而神圣,确定他在辽远辽远的地方过。

          人散后,她们去后院看他,当着别的学徒,他非常局促的样子,领她们到厢房。厢房里也一样局促,他笑着报告自己学徒生涯快满了,现在资格算老,所以房间也是上等的。熬完学徒,似乎应当有更进一步的打算,然而谁也不敢往这上面说。

          母亲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他笑着点头,客气地给母女俩倒茶,自己一坐坐在窗户边上。远远地往他身后望去,黯蓝色的棉布窗帘抹在天边,恍惚像是梦里。身在这狭小的厢房,实在有种奇异的感觉。

           母亲又道:“我看你瘦了。”他笑道:“最近我们功课忙,忙瘦的。”聊起日常功课他倒是话很多,把自己一天的课业滔滔过了一遍。母亲插话道:“你也要多补点营养,常年吃素……”才起头就说不下去了,眼眶一红。他仍旧点点头,跟没听见似的,笑着说:“这一向啊,我们念大悲咒。你不要说,这部经要研究,是要好好研究的,我讲给你们听呶。”一讲又是徐徐的一串,说到大悲咒的缘起、真谛,种种的训条,到最后他颇为得意地下了结论:“所以你们看,几部经里还就要算大悲咒有道理。”天热,他穿着长袖袈裟坐在那里,黄气飘蓬,整个也变成一部悲经,普天的悲哀都写进去,然而凡人的愁怨是与他无关的。蕾蕾看看母亲,觉得母亲实在是傻,她自己是譬如这个人早已经死了,死得清清楚楚,现在因为不得已,要陪着母亲来掘尸。

          西晒的光打进来,打在蕾蕾脸上变成黯粉的,后面一堵墙照得金光闪闪,映衬她这尊黯粉的玉佛,端坐着不思也不响。然而临走的时候,父亲突然对她说:“好好读书噢。”说说还有点惭愧,倩窘地笑了笑。本来不难过的,因为这句话,一路回去倒难过起来。

          老姜手里的新学期——同学都无师自通叫他老姜,不知道是真的无师自通还是往届的沿袭——蕾蕾的成绩一直忽上忽下,跟坐升降机一样。前途遥遥无期,然而高考也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每次测验总结,老姜的喉咙变成扁扁的一管,忧愁的一句:“同学们……”,太有戏剧效果,使人哑然。考得好也照旧这样,临考也这样,扁扁的、戏剧性的小喉咙,对一切他都伤悲而怀疑。

          大约高二过了半年,蕾蕾开始逃例行锻炼,不上体育课也不去做操,每次她都躲到图书馆里。学校图书馆又宽又现代,用蓝布格子隔出一间间,茶色有机玻璃四面围拢,人影子落在上面,收敛得象一幅古代仕女像。可是加上了雀斑、眼镜,种种的忧愁,自己看看,也觉得是那仕女保养得不好,提前老了。

          有一次上体育课,蕾蕾照例跑去图书馆,半路上正碰见老姜,迎面把她一拦,有点撺掇地说:“去上体育课嚜。”站在她面前,一下变得多高多高,把后面整大块都挡住了。见她不回答,他端整起来,又问:“嗯?怎么不去?”像是怪她,然而口气里另有一种牵柔,使人更心虚了。蕾蕾道:“肚子疼。”一只手忙着捂肚子,另一只手里的几本书,被老姜伸手夺过去,翻了又翻,方道:“唔……顾城的东西,好像不大适合你们啊。”他研究性地看看蕾蕾,仿佛跟着有许多的意见,然而终于还是把书还给她,放她走了。

          这件事他过后没再提,也没有当众批评,追究她逃课。或许他自己也有那么一个叛逆的女儿吧,也有一个叛逆的妻子,嫌憎这个,嫌憎那个,种种的不满足,一天天把他氵毞         了。生命里的挫折、磨缠,无穷无尽的小为难,终于一天天把他氵毞       了。所以他变成那样妥协的一个,放学前十几分钟,他总是往讲台上一站,苍黄的眼睛一瞬一瞬,望着空档,象个无告的小孩,不懂得也不耐烦。然而十几分钟太长,连这点不耐烦都疲倦起来,把头一歪,小心地打了个哈欠——凡事纵然没意思,也还是谨慎点好。

          转眼到了高三,高三女生都流行拖朋友,找个要好的女伴,整天贴膏药一样地同进同出。蕾蕾的一个轧对,是同级不同班。那天下午课外活动,两个人并肩散步,走在操场边上。初秋的晴天,一切都迟迟的,隔着绿铁丝网看,尘沙茫渺的操场成了一面淡金色的海。手挽手,逆风走着,没穿风衣也仿佛长风万里,周身浩浩荡荡。如果配上适当的背景和音乐,大概立刻可以变成电影里,长发飘飞的女主角,《末路狂花》那一类的,虽然由于学业紧张,她们不约而同把头发剪得很短。

          天尽头一抹绯红,是女学生太好的气色,眯眼望过去,自己都觉得眼睫毛燃烧起来,听到一路的嗤拉嗤拉。经过升旗台,蕾蕾一跳跳了上去,倚杆四望,这小小的制高点也变成众人所仰的顶巅。她朝下面同伴挥挥手,迎着西晒,眼睛深成了一条线。同伴笑道:“国旗底下乱站,你小心给教导处处分,毕不了业。”蕾蕾笑道:“怕什么,我情愿不毕业。”一面绔气地把两臂一伸,招手说:“来,来,你也上来麽。”再三召唤着,渐渐手松脚松起来,球鞋在瓷砖台面上“咕嗞”“ 咕嗞”摩来摩去。同伴笑道:“你这是烈女还是妇会主席?”蕾蕾笑道:“不知道,总之是革命时期的。”兴之所至,当真握住拳头小喊一声:“同志们,为了革命事业,冲啊——”她身量细板,倒正有点女性领袖的风范,尤其是那种慷慨忘死的。

          同伴笑不可抑,边笑边瞄她后面,蕾蕾连忙转身,一眼看见老姜,锻炼完正从操场出来。老师闲时利用操场练练筋骨,就也跟那些公务员进健身房一样,现在几乎是种风气。他大概老远就望见她了,特为绕着走的,但是看蕾蕾一转身僵在那里,又有点忍俊不禁,掩饰不过,只好遥遥望到别处去。一边把袖子一捋一捋,露出扎实的手臂。扎实的脸和脖颈,眉眼却有点谨小退缩,在那广阔的天底下,仿佛胶片曝了光,只是笼统流利的一片。

          蕾蕾讪讪地喊了他一声,他这才朝这边点点头,仿佛熬不住要笑似的,或者已经笑出来了,不过朦胧中看不清。或者笑是笑着,却是因为别的一桩事,完全与她无关的——他脸上就有那样一种淡漠的神气,他整个人也与她无关的,远远地绕着走了。

          同伴看看他的后影道:“这是你们班主任吧?住在我们小区的。”蕾蕾吃惊道:“你怎么知道?”同伴笑道:“那天看见的,骑着辆女式自行车,在路上不愣登不愣登,车身还是红色的。”蕾蕾一怔,护卫似地说:“那可能是他老婆孩子的。”同伴撇撇脸,取笑道:“窘是真窘。”蕾蕾也笑了,想着老姜骑车的窘态,总仿佛这样一来,他成了她的,也有温度也有心,这样那样的不彻底,小儿科,没算计,骑脚踏车的欠体面——完全与她无关的——然而她一一原宥了他,像一个慈母,原宥了孩子的全部。也许这就是爱了吧,也许也不是,无非他们碰上了。她不过是怜惜他,就像怜惜这整个的世界。

          也许,归根结底还是她没有父亲的缘故。

          想到自己的父亲,很远很远了,心里还是会有个地方,刷的黯蓝下来。蓝莹莹的那么一块,象薄荷酒里搁着的一片冰,喝落去就是一指的针凉捺落去。

          现在只要老姜杵在身边,哪怕稍微一歇,她总不大坐得住,而老姜是时不时要经过的。有一次,他写了一黑板的字,满手的粉笔灰,又走下来讲,慷慨激昂处,顺势在旁边蕾蕾的语文书上揿了一揿,打了个白迹子,短短的一撇。惟其短,而且知道不长久,使人怔忡着。她保留了很久没擦掉它。

          她的成绩一天天差下去了,差得越来越难看,他屡次找她谈,歪着头,离得很近很近,轻声问:“叶蕾蕾啊,最近怎么一回事呢?”凑得太近,呵气在耳边咻咻呵着。这是他惯用的招法,找女生谈话,这样一来,显得象个慈父了,细喉咙一拐一拐,悠悠问到人心里去。也许在适当范围内,他是不抗拒有人对他崇拜的。

          她崇拜他,是一种超越知识的崇拜。可是这样的崇拜照样傻,没有出头的一天。在纸上她写道:“如果我是忧郁的,那么,你就是天青色的。天青色的童年的光辉,横亘在此愁和彼愁的两线。你是风,是晓月,是用过的时间,我是吴越年代的宝剑。高傲地穿刺后深深折断,而你过来说,生命已成事实。”把它写进作文里,交差参加作文比赛。他拿了去预先修改,结果来对她说:“你这篇作文,好是好的,可是不大看得懂喔。好是好的。”笑着双手撑在课桌上,又道:“不过,也说不定,现在的作文比赛好像就喜欢这一类的,反正越怪越好。”这就说圆了一切,连他的不懂也有了名目。

           把定稿还给她要她抄,上面只改过了几个错别字,然而红笔一圈,照样有种郑重的啰嗦,该是怎样就怎样,虽然拿她字里那个繁重的世界毫无办法,就像她对着他一天天,拿他毫无办法。

          寒假前夕,蕾蕾和母亲去烟霞寺,她父亲学徒生涯满,决心要剃度了。说说都像在电视里,总有那么个剃头的仪式,师傅动手要落刀,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主角心爱的人突然赶到,含泪劝他,苦苦劝着,有那么些说不完的话,眼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使人疲倦起来。然而那到底是拍电视,蕾蕾初听见这消息,只是疲倦,本来绝不想去的。母亲也说她学业这么紧,没几天就要期终考,不用去了。

           可是有天她路过烟霞寺,那又是个不知道什么大仙的生日。有许多来烧拜的信徒,挨挨擦擦地排队进门,把她拦在那里,拦了有许久,抬眼正可以看见寺里的厢房,三层楼高,静静切出来,从这个角度倒还没望到过。蓝布窗帘没大改的,朱红色的漆栏和漆框,平安的一格一格,有点象她自己的家了,小时候的家,平安的黯蓝的空气。在胖堆堆的棉床上爬来爬去,被父亲一只手指勾住裤腰,再也爬不动,发起拗来,仰面朝天,蹬手蹬脚象只小兽。想起来,仿佛都是很远很远的事了,那队香客也已经都进去了,然而蕾蕾站在寺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几度想落泪,虽然完全与电视里无关的。

          她到底下决心去看看,非但请了半天假,还要起早。走在路上,母亲托人叠的两袋纸礼,金包银包,拎着窸窸窣窣,有一下没一下地篦在蕾蕾手上,篦着又宕开去了,恍恍惚惚的,像另有一只小手,试探着而终于没牵住。天冷,又是个阴天,这点退缩的温情更使人寂寞起来。

          寺门口一个仆役在扫地,是认得的,看见她们道:“哎呀,你们来了,听听好像都已经开始了。”他把她们引进去,大殿里老和尚坐着念经,戴了顶高帽,飘带长长地披拂下来,分外像个唐僧。念到一处,他突然喉咙一吊,气急兴哄地唱开来。两边木鱼却没有跟着就起,都久久沉默着,不知道在等高潮还是高潮早过了。不是什么节日,周围也没香客,寂静中听上去,那经文显得特别地长。

          有两个也是家属模样的女人,像是乡下上来的,听着听着聊起天来,开口称对方师姆。一个道:“难末你说说看,他爹死掉留下的那些钱,那些田啊房啊,一点也没剩落,全都捐门槛捐掉了。格么我婆婆给我几条金项链,总是我的东西啰,他也要看相,左磨右磨,定规要我捐给寺里,说以后载福的。气得我,真是,我说小孩你索性也捐出去算了,真是。难现在走掉也好。”另一个撇着嘴道:“所以你说,郑师姆,这样小小一个庙,油水很有得捞呢。现在的人,相信起来是真相信,那些老板啰,官啰,随便出出手,千把万把。”她的声音突然高起来,重重落在那后四个字上,又把手指一点,道:“你看这一个殿,装修得多少派头,我记得去年还不是这样的。”郑师姆微笑道:“那他们寺庙里搞起来,是比其他地方要费钱些的。不是有句话叫‘庵里工夫寺里饭,耗过官老爷断案’。你光看看那尊大佛,上上下下要刷多少遍漆。”说着双手往衣袋里一插,越发显得整个人鼓里鼓堆,但那微笑却是很有底气,有保留的。那一个凑过来道:“地上这些方砖,十有八九是青水砖。我听我们老五说,没个百来万行不下来的。”郑师姆笑道:“这还不去说他。你不知道,现在和尚会享福了,间间房里厢都装空调,嗬,比我们阔。”那一个谨慎起来,不以为然道:“那这我想倒不会的,和尚用空调,还弄得好啊?不会的不会的。”郑师姆把脸一虎,道:“怎么不会,定规装在房间里的,你不信等会去问好了。”两个人为了装没装空调的事,絮絮呱呱争了半天,直到念经结束,受剃者出来。他们都已经预先剃过头了,只由住持象征性地刮了一刮。这两个人又争论起住持那件袈裟,上面的金丝是镶的还是编的。

           仪式毕竟很短,受剃的又不止一个,蕾蕾看见父亲很快出来又进去了,同前两次相比,没多大改的,不过披了件僧袍在身上。明黄的袖口大襟,前摆后摆,削出一个脖子两只肩,此外什么都没有了,他整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他进去就没再出来过,也没有再同母女俩见面。

          老仆役照旧领她们出去,那郑师姆也跟在一道,同他这句那句地兜搭着。老仆役一口的东浦[1]话,溜得太快,听着简直没有文法,呼噜呼噜像狗吃热泡饭,然而照样滔滔流下去,中气十足,组成一个有逻辑的世界,在这以外的一切都成了异乡。东浦那个地方,只记得有个堂舅,开汽船的。好像同镇还有许多开汽船的,开来开去到处是水,越想越恍惚起来,连老仆役的声音也渐渐远了。

          蕾蕾下午去上课,什么课都像美术课,只看见一块一块的色块,白漆门扇,一竖条一竖条的老师来了又走。没有老姜的课,他到放学前才来,照例在讲台边上站了一会。往常临放学的训诫、通知,今天一项也讲不出,闲得发慌,走下来趟一圈,两手插进裤袋里,深深插着,肩膀都塌了下去。穿了大半个冬天的夹克衫,土黄色松散开来,前胸后背,冷得收缩的,露出短短一截脖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一整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看着也就是个中学班主任,或者还不如。然而经过的时候,听见他口袋里有串钥匙,一撞一撞,发出叮当的微响,那到底是真的,有种奢侈的牢靠。

          下午一直落雨,这会倒仿佛停了,可是天黑了下来,已经快要是夜了。板报边沿七零八落地停满伞,歇了一会,听见他在后面窸窸窣窣的,把那些钩头雨伞一把一把排好。她今天带来的一把,有木头柄的,想必也被动过了。放学后去看,果然,同其它伞交缠在一道,牵牵搭搭。晾了一下午,棕蓬布有点干了,黄杨木伞头上爬着个疤,摸上去似乎还有余温,像是握着他的手掌心,木钝钝,不聪明,到底还是温暖的。空虚的温暖,可以感到一分一秒,太显明的消耗,她握着伞怔了好一会。走出去,外面一定很冷了。

          下楼路过办公室,里面灯都暗着。她不知道怎么一想,伸手推门进去,打算一碰见个老师,就推说来补交作业的,也并没有碰见谁。一个人也没有,静校铃早打过了。出空的办公室,不知道哪里嗡隆嗡隆,像开着监视的马达。走在里面一步一响,越发心虚起来,仿佛后脚倒跟着个人,猫手猫腰,走到哪跟到哪。

          一步步摸到他的办公桌,最靠里的那一张,台面上简直一空如洗,连本字典也不放。搪瓷茶杯剩了半杯水,垫在几张空白A4纸上,没搁茶叶,他不喝茶,也不抽烟,似乎也不大读报。没有一点不良爱好的,也没有一点爱好。独独一把椅子忘了插进去,斜在那里,可以想象他坐在上面,靠着椅背,靠了一会,站起身走了。

          走空的椅子,森然等待着,就跟名人故里展列的家具似的,无形中有道拦绳一拦——知道绝不可能进去的——她还是像那些冒险的游客一样,一脚步跨进里面,走到椅子边坐下来。仿佛跟着就有“轰”的大声,细听了听,又没有。

          窗外的一盏路灯已经开了,黄朦朦的,映出窗玻璃上一层水雾汽。她把椅子拉过去一点,就着那白雾画手指画,画了几个圆圈,自己的呵气一喷,又糊涂了。白里涂噜一片,连自己的脸影都看不大清。可是总仿佛有个人,她后头那个人,悄然贴上来了,象只狗的舌头,在耳边咻咻地舔着,舐着。她猛一转头,真的有个人,老姜在她后面。他大概返转来取什么东西的,椅子没得坐,只好斜倚着桌挡板,不开灯,也可以看见一圈影子。蕾蕾的脸烧起来,又红又烫,明知道屋子黑,他也望不到,还是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他看见她倒松了口气,“嗬哟”一声,笑道:“我还当是小偷,吓了一大跳。”蕾蕾嗫嚅地解释道:“明天地理要测验,我来问阮老师题目的。他刚出去了一会。”阮老师办公桌就在对面,师生讨论,借这边来坐坐,还算说得通。他这一趟来得急急匆匆,也不大在意,只道:“怎么不开灯的,省电?”说着走去开灯,匆忙在开关上一揿,把一房间的灯都开着了,昏夜变白昼,他自己都吃了惊。走回去,蕾蕾已经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他有点僵,“唔”的一声,拉开椅子,上下抽出几只抽屉,窸里簌落在里面翻找着,找出一包东西,掂在手里,这才回过头对蕾蕾说:“你地理是要好好补一补的,回回这么几分,难为情哦。”说着关上抽屉走了,把门一拉一带。门上嵌着的小长方玻璃里,现出个矮一点的人影子,有些胖,齐耳短发,大概是他的女儿。看见他的女儿,这还是第一次,亮中望暗,又是那样一瞥,也看不大清,总仿佛是非常像父亲的,一个平庸的,然而真的人。两个人碰了碰头,说了几句,一前一后地去远了。

          蕾蕾重新又去关灯,屋子里“啪”的暗下来,似乎比刚才更黑,也更静,已经完全是夜了。

          接着就是期末考,她考得一塌糊涂,是历来的新低。她主动跟母亲提出,要求转班,是背着他,直接同教务处接洽的。这样敏感的时期,教务处通不过,她又说不出个转班的理由,结果还是被他知道了。他大为震动,几次找她出来长谈,质问她:“为什么要调班?现在哪里不好?”问得急了,动手推了推她。肩膀上一抵,倒有种奇特的快意,像是有贴凉膏药,给他抬掌敷在了那里。她低下头去,不能对自己解释的,解释不过,只好眼泪“扑落”一声,掉下来了,他也怔了一会。听顶上楼道一阵哄嚷,有的班级已经提早放学了。教室里也微微喧沸起来,听着都仿佛非常远的。他终于又问:“你怎么想的?啊?我待你不错啊。你自己说!”黄眼皮一翻,成了横眉侧目,一尽地逼着她。此外也说了许多别的话,沉痛的,失望的,有时也用诘责的口气,提到做班主任的压力。她偶尔声辩几句,声辩又有声辩的不对。就这样一天天被为难着,昏天暗地地经过了那个期末。

          离校那一天,是个晴天的傍晚,远远看见教学楼前蓝色的穹桥,截然把天分成两块,这边是戏台落幕的金彩,那边是浅粉红,被云霞蒸着,像夏天一样。而夏天还远远没有来,仿佛永远不会来了。冷风吹过,她颤了一颤,两手举起来捂住脸,手也是冰凉的。

          寒假回去她就病倒了,没有再返校。病得其实并不重,到后来也多半成了逃避。成天呆在家里,照样还是复习,和学校里一样用功着,早起晚睡,逐日地捱下去,像过黑暗的甬道,一条接一条没有完。她知道母亲还同老姜保持着联系,定期去领各科模拟卷,打听消息,有时也不免对他诉苦,感慨在家自习的压力大,家长跟着难熬。她时常为此埋怨母亲,大发脾气,因为就像她在那里对他诉苦似的。

          碰上清明霖雨,连日来滴滴答答。三层阳台里望出去,又青又迷濛,仿佛那雨气就要染到身上来,湿衫湿袖,到最后也分不清是雨迹子还是愁迹子了。她发兴写了许多诗,都是四言七言的旧体,没有专门学过,平仄也是勉强凑着,挑了看着比较像样的一首寄给他,里面有两句:“素雨斜窗瞒来意,总是故人私语声。”写到“故人”两个字,自己先怅然起来。

          特为印在一张白纸上,裁得四四方方的,上下左右空了大片白。句与句也分得很开,细仃仃的两三行,格外有种清疏的空气,像书房窗下,清水桌凳,坐了个人,读着,读着,伏到了桌子上,袖口一阵隔夜的凉,而窗外的雨还在淅淅下着。虽然寄出前她就知道,这些他不会懂得的,寄出去,等于把诗烧掉了,有种焚稿的决撤。

          她从此没有同他见过面,就是高考报名之类,也是母亲去交涉的。考前老辈都说要登一次高,母亲陪着她去爬香炉峰,凑巧是个雨天。爬到山顶有个寺,下雨香客也络绎不绝,雨和香火在山气里流窜着。听说这座寺里问签很准,母亲一定要蕾蕾去求一个。殿上两只签筒都是空的,踅过来一个老僧,抓了满手把的竹签,撒在桌上,捞起一把往里面装。装了一半,看见有烧香烧进殿里来的人,连忙又踅过去,手里的签指着他们喝道:“嗳,出去出去,格里是什么地方,好烧进来的啊。”他的一口方言倒很标准,是本地人,一喝就涨红了脸,手也像五根竹签,满满撑开着。蕾蕾的父亲以后老了,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求出来一个“下下签”,末两句是“日暮西山后,水月镜花中。”朱红色的签纸,给雨扫湿了一边,梅酥酥的,倒真有点镜花水月之感。但是她想日暮西山总好像是形容老来境遇,她又不老,少年还远远没有过去,可见算得不准。回到家,母亲把这张签纸背朝上压在写字台玻璃板下,仿佛这样一来,谶语就不作数了。粉盈盈的一块,压在那里像一只绣花鞋底,她这才知道红也有红得寂寞的。

          高考结果她没考上,可是过后照样结婚生子,当了主妇。有天她上网,碰见一个好友请求,是老姜发来的,大概通过她们高中同学网,找到的她。看他的简介,这十年也就是在原地,还是那样的工作,那样的待遇,在那样一个小城市里。甚至照片里也还是那样一个人,没多大变的,合合笑着。但那也可能是他很久以前照的,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中年男人一样,拿来装年轻。

          她想也没想就加了他。

          她的好友列表里从此又多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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