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到天明,六指下了决心。
“人们都走光了,不走不行!”
屋外像地震,伴随着爆破声,无数台推土机扑了过来。泥巴小屋在颤栗,墙上开裂的口子,不时抖落一缕缕尘土,弄得烟雾弥漫。六指想起不久前,在电视机里看见过这画面。那是天主教堂里,那台不知使用了多少年的电视机,清晰播放出来的画面。
那天六指和修女小树,站在老神父身后,张着嘴巴看到了日本遭受九级地震的惊人画面。接着又发生了海啸和核泄漏事故。画面上是慌乱的人群和秋风扫落叶般的房屋。六指侧着耳朵,听见小镇上人们在幸灾乐祸地奔走相告。
老神父手扪胸口,不断为日本祈祷。六指和修女小树并肩站着,学着老神父的样子,低着头,喊 “主啊,主啊”。祈祷了一阵,小树觉得很无趣。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老神父回头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
“孩子,用心祈祷吧,我们很快也会无家可归。”
六指看见,老神父的眼神,像快要熄灭的灯。小树只好低下头,嘟着嘴,不时朝六指瞪眼睛,呶嘴唇儿。
午饭时间早就过了,六指知道小树饿了。小树那眼神,是叫六指赶紧去弄饭。六指心头明白,却故意不理她。自从老祖临终前,把六指托付给老神父,六指在教堂里干做饭的活,已经干了整整三个月。他干得不耐烦了。
尤其是修女小树,让他很生气。老神父喜欢吃素,小树却喜欢吃荤。每次,六指都迎合老神父的口味,把饭菜做得清爽可口。老神父边滋滋有声地用餐,边啧啧不已夸赞六指的好手艺。小树却总是边往嘴里扒饭,边朝他翻白眼。
电视机不断播放着日本的画面,六指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末日降临……
六指赶紧翻身起床。包裹昨天就打理好了。一个花布包,是老祖活着时缝制的,老祖眼力不好,用粗壮的麻线大脚缝合而成。六指很喜欢。看着那花布包,他就可以想起老祖的样子。花布包里装着苕干粑。苕干粑是自己做的,他想在临走前,去老祖的坟头上敬上一个,剩下的带到天主教堂里,做自己最后的晚餐。
还有一只黑猫,也会随身带走。这猫,是老祖活着时最喜欢的活宝。老祖总是抱着它,去地里干活,或是在岭上晒太阳。黑猫就睡在脚下,蜷曲着身子,随着外面轰鸣声颤抖着。
六指背着花布包,从泥巴小屋走了出来。黑猫喵喵叫着,懒在门口,用身子不停地擦门框,一副舍不得走的样子。六指火了,骂了一句,“你喵喵叫个鬼呀?你舍不得家,我也舍不得呢。”骂着,他心头一热。他赶紧努力压着,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太阳从屋后遥远的山头升起来了。山头上埋着老祖。老祖的新坟上,插着雪白的花圈。鲜红欲滴的太阳,把阳光从花圈里射向躲雨镇,大地一下子镀了层暖色。老祖是三个月前过世的,过世前,她就相好了地。六指这才明白老祖的意图。那个山头,火电厂永远不会修到那儿,老祖可以一辈子守在熟悉的土地上。
躲雨镇中心地带,推土机和挖掘机联合作业。冲天烟尘里,一幢幢房屋像玩具一样被掀翻,然后被碾平,山头上不断爆破,一时间地动山摇。像极了电视里的画面……
六指无心看这场景。他把头扭过来,想最后看看泥巴小屋。他带着黑猫,围着小屋转了一圈。他发现周围的房屋,一夜间全翻修了。人们火速翻修完毕,等工作队测量完毕,签字画押后就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黄泥小屋左右两面墙上,用石灰水写了个巨大的“拆”字。“拆”字写得张牙舞爪,工作队刻意圈了个圈,它越显得像要爆炸。翻修的房屋,就避免了这份尴尬。六指明白人们的心思,他们是想火速翻修房屋后,国家征收时赔个好价钱。
“拆”字剌痛了六指的心,也剌痛了姆的心。
半年前,躲雨镇上闹了几年的火电厂,又死灰复燃。先是上面不同意,说是该地是轻工业流域的上游,中下游有几间全国闻名的名酒企业,担心修火电厂污染了水源。加上名酒企业联名上访,修火电厂的事就暂时搁了下来。
活动的力量是惊人的。就像地球的板块活动。其实日本地震不过是太平洋板块和亚洲板块亲吻了一下,就接连发生了特大地震、疯狂海啸和核泄漏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镇上和县上不断活动了几年,上面终于动摇了。
火电厂正在通过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弥漫开来。人们纷纷谋划着翻修房屋,通过偷工减料,把原先破败不堪的房屋弄得像模像样,好从中发笔横财。
姆的心,也被弄得痒痒。六指爹死得早,她早出晚归,仍然活得糊口不糊身,根本没有钱翻修泥巴小屋。那天,六指记得姆红着脸,既欢喜又忧愁,在屋前思来想去。老祖看破了她的心思,从里屋的墙洞里掏了多年积畜,六指揭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看见了些零零花花。
姆心疼老祖的积畜,她知道老祖喜欢赶场喝苞谷烧。这点积蓄,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花,再说,这点零零花花,还不够抹一面墙。六指见姆急得不行,小声提醒她说,“姆,很多人家都在申请低保呢,我们家三个人都够格!”
六指刚说完,姆愣怔了一样,喜得泪也掉了出来。她扑过来抱着六指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姆从没这样亲过六指,六指羞得满脸通红。很快,姆就像变魔术一样,不知在哪个墙洞里,掏出了珍藏的十只鸡蛋,还取出瓶苞谷烧,带着六指,就匆匆朝村书记家赶。
姆把六指安排在书记家门口。她喊应了书记,就径直走了进去。书记的婆娘去了教堂,她喜欢唱经。书记刚从镇上回来,和县里来的工作队一起吃饭时喝醉了酒,正在里面哇哇吐得满脸通红。
六指守在门口,通过木板上的缝隙朝里面张望。姆等书记吐舒坦了,赶紧递过去一碗水。书记像头牛,一口气就喝完了。一路跑过来,姆累得大汗淋淋,乌黑的留海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虽然身裹粗布,六指也觉得姆年轻貌美。
书记家屋子很大,里屋很深很黑。六指只看见姆红着脸,向书记诉说了些什么。没想,书记就在里面咆哮起来。他张口朝姆吼了一通。六指看见姆像个做错事的小丫头,搓着手,连脚也左右搓着,低着头在那儿解释着。六指只听见,姆长声短句地说,“书记,他伯,看在孩子他爹早死的份上,求求给办份低保吧!”
书记吼声像雷滚过,“低保?没门!想办来翻修房子,然后拿到国家高额赔偿?”书记吼过后,用手指头戳到了姆光洁的额头上,骂着,“你呀!你呀!你!”那样子,像是对仇人。六指拳头紧握着,心狂跳不已,他想,要是书记敢动手打姆一下,他就会一头冲进去揍扁他。
六指不明白,镇上好多比他们富裕的人家,都拿到了低保,还不只一份呢。为什么姆去要份低保,就那么难。刚才他们出门时,老祖对姆叮嘱过,“实在不行,就说我这个老不死的需要低保吧,想来村里会同意。”
姆等书记咆哮完,果然开口提起了老祖。
书记打了个酒嗝说,“办一份可以,按规矩,你得分给我一半!”
姆哀求说,“书记,一份低保也没几个钱,再说,你也不缺这几个。”
书记听后,火了,“这是规矩,人人办都一个样,哪有白跑腿的理?”
书记骂完,变了个脸,嘻嘻一笑说,“要不然,你每月陪我睡两次?”
姆嘱咐过,让六指在门口呆着,不准弄出一点声音来。他心头火苗儿乱窜,拳头提得绷绷紧,似乎马上会爆炸。六指为了喘口气,只好回头去看镇上。镇上一派热闹,人们像是回到了火热年代,砖瓦匠叼着纸烟,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和砖瓦刀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声音。
姆正处在危险当口,六指慌忙扭过头,正看见书记坐在椅子上,拿一双眼睛使劲朝姆的胸和大腿间瞄。那眼神像刀子,似乎要把姆剥光,然像放倒头猪一样把姆放倒在案板上。六指脑里一愣怔,就看见书记歪歪扭扭站了起来,伸开大手朝姆扑过来。
“姆一定会像只温顺的羊,听任书记摆弄。”六指绝望地想。没想到,六指听见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姆边哭,边跑了出来。书记扑了个空,一下子跌进椅子里,呱呱怪笑起来。边笑边说:
“人不留下,酒和鸡蛋给老子留下呀!”
没等六指冲进屋子,姆一把揪住了他。回到家,第二天,姆就随同镇上的人们,出远门打工了。从此,六指只能隔十天半月,到镇上去接听姆的电话。姆一边告诉六指,自己打工挣了多少钱,一边打听火电厂开工的事情。每次,姆都很兴奋地告诉六指,“六呀,快了,姆再挣几个月,就可以翻修房子了!”
六指带着黑猫,朝老祖坟头走去。黑猫认得老祖的坟。黑猫是老祖养大的。老祖活着时,喜欢抱着它,在屋前晒太阳。老祖在园子里干活,黑猫就会跳到她肩头上。晚上睡觉时,老祖喜欢抱着黑猫的头,一下一下梳理它的毛发。
黑猫迫不及待走在前头。太阳升到当空,先前鲜红欲滴的太阳一下子像被水冲洗过,变得又薄又亮。刹那间,太阳光凶猛起来。六指把花布包打开,取出一个苕干粑。他把干粑几次对折后,撕成很多小块,掉光了牙的老祖才能吞得下去。
六指摆好干粑,一下子跪到了老祖坟前。“老祖呀,六来看你了,黑猫也来看你了。”六指说着,就轻轻哭了起来。早晨心头窜起的那股热流,一下子涌了出来。埋了老祖后,他还是第一次哭。黑猫在坟头前这里闻闻,那儿嗅嗅,朝着旷野“喵喵”叫。
三个月前,老祖在菜园子里捞猎食,摔伤了头。
六指记得姆出门那天,她也犹疑再三。最后,老祖对姆说,“放心去吧,我还要活些年头,不过是弄点吃的,我有办法,放心去吧,娃。”
姆是天没亮就哭着走的。村里出门打工的几个婆娘,在山下喊她,她们得赶很远的山路,然后坐长途汽车到县上,再乘两天两夜卧铺,才能达到一个叫广东的地方。六指相信,当姆和山下的婆娘们汇合时,一定是欢天喜地的样子。
姆走后,老祖一下子劳累起来。她灶房一趟地头一趟,简直当半个壮劳力。六指和黑猫,常常跟在老祖身后,就为几只牲畜和人的嘴整日操劳。
老祖出事那天,她一个劲喊身子骨疼,叫六指给她弄口苞谷烧软软身子。
六指知道,老祖是累坏了老骨头。老祖平常只喝一小口苞烧。那天六指起了善心,给老祖多倒了一口,端到了屋前不远的地头上。老祖一口气喝完了,接着拔猪草。没想到,就因为多倒那一口酒,老祖有些醉了。
六指取酒碗后不久,老祖在背着猪草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栽到了三尺高的一条土坎下。要是个青壮年,再高一点的土坎,恐怕也不会出事。可老祖八十几的老骨头了,又是头先着地,一下子把她摔坏了。
六指请人帮忙,把老祖弄回家里。迷糊间,老祖又吩咐六指去岭上采了些草药,嚼烂后给她的头敷上。六指记得,给老祖包药时,老祖一个劲埋怨,“老不死的,真没能耐呐,不能死,不能死,死了我的娃怎么办?”
六指天天给老祖敷草药。他的嘴因为嚼草药,舌头都发麻了,像根木头一样变得不灵活了。
没过多久,眼看实在不行了。
一天傍晚,老祖把六指叫到身边,说,“六呀,去把老神父叫来。”六指记得,那天他一路跑下山去。他以为奶奶是想尽快好起来,叫老神父来给她看病。老神父是镇上人人尊敬的老人。六指想,他医术一定很高明,只需要在老祖额头上洒几滴圣水,然后说一声,“哈,好起来吧。”老祖的伤就会痊愈一样。
因此,那天他跑得飞快。他迎着山下吹来的河风扑下去。他觉得整个人都鼓起来了,像要飞起来。他不停地催自己,快跑呀,六指,快跑呀,再晚些时候,请不来神父,老祖的血就会流干,她立即就会变成张白纸,随着轻风吹起来。快跑呀,六指。六指心里朝自己喊着。他眼前浮现出老祖蒙着张皮一样的老脸。那苍老的脸上,血一点点变干,她的身子一点点变薄。似乎立即就要朝天际飘去。
六指想着想着,就在天高月小的夜晚哭起来。他想起遥远的姆,她还在广东,还在工厂里没日没夜搬运物品。抑或是在流水线上,像上了发条了机器,拼命地地干活。姆还不知道老祖病了,而六指又不能告诉她。六指知道,要是告诉她,她会有多担心,也许边踩机器时,一不留神,手就会卷进机器里去……
六指从岭上下来,经过镇上那个熟悉的小店时,店里还亮着灯。店主甚至欠起身喊了六指一声,“六指,慌里慌张的,好久没给姆打电话了,你不打一个?”六指匆忙应了一声,“大娘,我回头就打,回头就打。”边说着,边一阵风一样朝天主教堂里卷去……
后来六指才知道,老祖叫他去请神父,是安排后事。老神让修女小树扶着,半夜才赶到泥巴小屋。这时月明星稀,整条岭上的人早已睡了,只有躲雨镇上,负责拆迁安置的工作队,还在划拳喝酒,因此引来一阵阵狗的狂吠。
月光穿过泥巴小屋顶上的亮瓦,打到了老祖的床上。老祖挣扎着想坐起来。老神父一把就轻轻摁住了她。老祖说,“真是对不住呀,神父,大半夜,大老远的。”老祖话音没落,修女小树就打了个哈欠,说,“六指,你家真够远呀!人人都搬了,就你家不搬?”
话语里有些愤懑。老神父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才赶紧捂住了嘴巴。老神父把小树和六指支开,他扶着老祖,在里屋悄悄唠了阵。没隔多久,老神父就带着修女小树下山去了。小树临走,向六指做了个鬼脸,莫名其妙嚷了一句:
“明天来给我们做饭呀!”
老祖又把六指叫进了屋子。对他说,“老神父收留你了,往后好好伺侯。”六指一脸不高兴,说,“我不去教堂,我要伺候老祖。”阴暗的屋子里,老祖的脸白得像张纸,她脸一沉,生气地说,“镇上多少孩子想去做学徒享清福呢,你还不去?老祖老了,可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再说,老祖也快死了。”
话说到这份上,六指不敢再争执。天亮时分,果然老祖就死了。她是自杀死的。她趁六指睡熟后,用一根麻线勒住脖子,然后绕到床头上。接着,她挣扎着把身子滑到床弦外,麻线一下子就死死勒住了她……
地是老祖事先给老神父说好的。老神父招呼镇上的人,给老祖做了口简易棺材,然后唱了安魂经,就草草把老祖葬了。以后的几个夜晚,六指一下子陷下了孤独绝望中。老神父安排小树,来请了六指几次。
每次修女小树来,都气鼓鼓的样子。六指坐在门口的柱子下,山风吹乱了他的“二分头”。他茶饭不思,一副神情凝重的样子。小树气鼓鼓地说,“别人去教堂当学徒,求也没门,你倒历害,是老神父来求你去!真是邪门了!”每次她说完,就一扭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一次,老神父拄着拐杖,亲自上门来了。老神父上门时,要修女小树一道来,这丫头片子耍脾气,死也不肯来。她气鼓鼓地对老神父说,“他那犟脾气,你就是用九头牛,也休想拉他走!”
老神父乐了,拄了拐杖,亲自来到了泥巴小屋。好说歹说,六指才收拾了些家当,锁了门,带上了黑猫,跟在老神父身后,朝天主教堂走去。一路人,正在翻修房屋的人家啧啧不已,都嫉妒死六指了,拿一双挖苦的眼光看着他一路走去。
六指到教堂里,无非是给老神父和修女小树煮饭扫地,烧茶递水,伺候老神父的起居。而小树,是正儿八经的修女,担当着整个镇上,所有教徒的唱经活动。因此,这些粗重的活儿,得找个像六指一样,能吃苦耐劳的男孩。
教堂里的活,对六指来说,很简单。他每天做完活,喜欢在教堂周围的路上溜达。他时不时,会抬头朝高高有桐花岭上望。那座歪歪扭扭的泥巴小屋,还端坐在哪儿。随着一幢幢翻修的房屋逼近,它显得越发像个可怜巴巴的乞丐,在那儿伸着手,却无人施舍。
这时,六指会常常想起姆。不知什么原因,姆最近来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一个月也轮不上一次。以至六指去接电话时,店主开玩笑说,“六指,你姆是不是被拐卖了?”
旁边等电话的,有不少婆娘接过话头,笑嘻嘻地说,“像六指的姆那样貌美如花的小寡妇,在那边做小姐也很翘世”说完,等电话的人就笑得东倒西歪。
附近只有这一个电话,店就在赶场的路边,生意好得不行。婆娘们的污言秽语喷了六指一脸,他通红着脸逃也似的闪开了。
盼了很多天,姆终于来了一个电话。那天是中午,六指午觉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小树站在店门口喊他接电话。他才拖起老神父的布鞋,就跑到了路边的店里。他还没和姆说上两句话,就听见那边工头在催上工。姆慌忙说了句:
“六呀,姆快挣够修房子的钱了,姆很快就回来了。听话啊?……”话音未落,姆在电话里喊,“来了!来了!”匆匆就挂了电话。六指想给姆说老祖的事,话还哽在喉咙里,电话已经忙音了。
六指睡在教堂回廊的小屋里,常常想起老祖。他想老祖的时候,就会把黑猫抱在怀里,轻轻摸它的头。就像老祖活着时,常常摩挲六指的头一样。
修女小树不喜欢六指带来的黑猫。小树骂它像个幽灵一样,成天喵喵叫着,叫得人心头泼烦。六指在灶房里做饭,小树就会扬起扫帚,在回廊上追打黑猫。
好几次,小树叫六指把黑猫赶跑,六指闷着头一声不吭,只是拿一双仇恨的眼睛瞪着小树。小树把指头戳到他的脑袋上,骂一句“死脑筋!呆子!”黑猫被赶几次后,就从教堂里消失了,成了真正的野猫。不过六指相信,黑猫在山间流浪的日子,一定会去老祖的坟头看望主人。
要是实在想泥巴小屋和老祖了。六指就会偷偷跑回岭上去,在泥巴小屋里住一晚。整晚,他都会把头靠在小屋后窗上,朝老祖的坟头张望,看见白如明镜的月亮落到花圈里,然后又看着鲜红欲滴的朝阳从那里升起来。
六指暗下决心,迟早要把老祖的事告诉姆。六指想,白天姆要忙干活,那就晚上吧。听说晚上,那些在广东打工的都要加工。那就再晚一些吧,到深夜的时候,姆总该有空吧。六指想好了,就偷偷把这想法告诉了店主,店主同意了他,不过告诉他,要加收一块钱的接话费。
六指心疼,说,“平常都接一次一块,不是存心宰人么?”店主是个肥婆娘,她抖了抖下巴上的肥肉说,“老娘夜半五更起来让你打电话,该给点辛苦费吧!”六指揣着老祖留下来的积蓄犹豫不决。店主火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爱打不打,老娘睡得正香呢!”说完,她扭动肥嘟嘟的屁股,作势要回屋睡觉。
六指忙一把抓住了她,一咬牙说,“两块就两块!”店主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给他打开了电话匣子上的锁,“快点啊,就一分钟,超了加钱!”
姆的电话号码六指烂熟于心。不过因为店主一句话,他手还是有些发抖,生怕拔错了号码。可他这样想时,偏就拔错了,他只好又重拔了一次。
六指想好了,等电话一接通,他就快速把老祖过世的事告诉姆,然后快速挂下电话。至于姆是什么反应,六指想,没必要知道。再说隔这么远,知道也没用,需要姆自己消化。六指首先想到厂里的电话。电话一拔就通了,六指有些意想不到。姆这么晚,怎么会还在工厂里呢?莫非是在加夜班。六指一下子庆幸起姆在加夜班,要不然他这个电话就白打了。要是白打了,店主肯定也会懒他两块钱。
这个时间,本来该打到宿舍的,六指却一下子打到了厂里,而姆却正好在厂里而没在宿舍。六指想起这个巧遇,吓出了一身冷汗。很快就传来了姆走路的声音。姆走路的声音六指很熟悉,是那种小鹿蹄子踢打在又干又硬的小路上,那种“咚咚咚”快速而轻巧的声音。
六指哽哽咽咽,把老祖的事说到一半,那边就“唉呀!”叫了一声。六指还想说,店主一下子按到了电话的舌头上,那头就喀吱一声断了……
这时,躲雨镇上火电厂正在审批的消息,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没想到,这个时候,小日本就发生大地震了。紧接着带来更可怕的是,地震引发了海啸,海啸又引发了核电站核泄漏事故。这一切,像连所反应。就像正在作业的流水线,一件神秘的物体不断流动,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关卡,最后像模像样地冒到了跟前。
六指想起流水线,想起这些连锁反应,总有不详的感觉。几天后,小镇上先是闹起了福射慌,又来就闹起了食盐慌。六指负责着老神父和小树的伙食,虽说吃不了多少盐。可少了盐,这日子就没法过。
镇上闹盐慌的消息,是小树带回来的。工作队来后,小树喜欢去河里洗衣服,她可以光着脚板,边踩衣服边唱歌,边唱边拿眼睛朝河边帐蓬里的城里来的男人们瞄。小树比六指年长两岁,发育得飞快,眼神也变得飘忽迷离。
小树端着洗衣盆,跌跌撞撞走进教堂时,正碰上六指在切萝卜。小树脸涨得通红。她看见六指切萝卜,就像倒了胃口一样,气鼓鼓地说,“就知道切萝卜,切!切!切你个头呀!”六指头也没抬,说,“老神父交待的。”你想吃肉自己弄去呀!“
小树把手中的衣服往盆里一摔,水花溅到了六指脸上。“你以为我说肉呀?我说盐呢,呆子,满镇的人都在抢盐!要是没了盐,我看你吃屁!”六指心里有些慌,灶上果然没多少盐了,顶多能撑一天。要是真没了盐,做出的饭菜一定寡淡无味,挨老神父骂不说,自己也填不饱肚子。
六指故意慢条丝理地说,“不就是盐么,缺十天半月也饿不死人。”小树气得快要哭了,抬脚就朝教堂外走去。河滩上是专门负责前期测量征地征房的工作队。他们驻扎在那儿,搭着花花绿绿的帐蓬,很惹眼。工作队来后不久,就和小树混熟了。小树也因为工作队的到来,喜欢上了去河边洗衣服。
小树去后不久,就领着一个一脸坏笑的男人,扛了袋盐巴回来。一脸坏笑的男人把盐巴丢到六指面前,说,“呆子,可小心用,这时托城里盐巴公司的老总买的呢?”男人说着,眼神却朝旁边小树的胸脯上瞄。
男人坏笑着说,“小树,叔走了哇!”边走边朝小树看。小树把男人送到了大门口的榕树下,背对着六指。六指还是看见了男人在小树胸脯上摸了两把,才咂着嘴唇喜滋滋的往河滩上去了。男人过了河,扭头喊,“小树,记得晚上过来呀……”小树树起食指,朝男人悄悄嘘了一声,然后车身朝六指走来。
小树说,“六指,看我有能耐吧?”六指头扭到一边,恶里恶气地说,“哼,这样的盐巴,不吃也算了,我还嫌脏呢!”小树骂了句“呆子!”然后踢了一脚盐巴,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老神父除了带领信徒唱经,平日就是看看电话新闻。那架黑白电视,也是他大老远从省城带到教堂里来的。
村书记为教堂拆迁的事,来讨好过老神父。村书记不知从何说起,工作队派他来,说他本地人,知道当地风土人情,让他来给老神父做思想工作。老神正在看电视里播放日本地震引发海啸和核泄漏的新闻。
书记一脸灿然开了口,“老神父,这电视太老了,等搬了家,我给您老买台大彩电。”老神父抬头凝视了他一眼,想要把他心看穿一样。
老神父慢条丝理地说,“越老的东西越能用呐,你看看这黑白玩意,图像清晰着呢。”
书记只好无趣地打了阵哈哈。神父也没为难他,对他说,“你回去吧,搬迁的事,等你们施工到这儿,我自会走人!”
这时六指来之前发生的事。六指来到教堂后,工作队的人只能在河滩上朝教堂指点嗟叹,从来没敢来骚扰过,更别说搬迁的事了。因为他们知道,小镇上信徒很多,得罪耶稣不打紧,要是得罪了耶稣的门徒们,那就可大祸临头了。
难道不是这个理?你们想想犹大干的好事,就知道门徒的可恶可怕了。
为食盐的事,小树生了六指一晚的闷气。最后,她偷偷溜下河滩鬼混了半夜,她才算消了气。第二天,没等吃午饭,老神父突然把六指和小树叫到了跟前。老神父伤感地说,“午饭前,我们洗手祈祷吧,我们是大国,不能小肚鸡肠,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要是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该有多么痛苦,孩子们,祈祷吧!”
老神父带着两个孩子,对着电视上的画面,开始了祈祷。六指侧耳倾听老神父的祈祷声。虽然听不懂,但他的心在疼痛。看着那些挣扎的人群,他想起了老祖,想起了正在广东工厂的流水线上疯狂干活挣钱的姆……
小树喊饿,也没打扰到他的思绪。直到老神父转过身来,双手放到小树和他头上,他才清醒过来。老神父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们啊,火电厂肯定会批下来,教堂很快就没了,我们也会变得无家可归,我们都会去寻找,不停地寻找……”
老神父说这通话时,眼睛看着孩子们。六指觉得老神老得像把柴,头发雪白如霜,面容安详得像梦中的神仙。听到火电厂的事,六指警觉地问,“您说火电厂会通过?谁告诉的?”老神父微微笑着说,“肯定会修呐,日本核泄漏让我猜测的。”见六指听不明白,老神父又补充说,“全球能源如此紧张,往后任何一个国家审批核电站,肯定要十拿九稳慎之又慎,火电肯定会如雨后春笋……”
六指听出老神父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他像个先知一样,果然没隔多久,火电厂经审批通过的消息传来。小镇上炸开了锅,人们请了锣鼓和秧歌队,闹翻了天。城里特意来了宣传车,在镇上到处挂满了标语,标语后全是感叹号,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又像是突然从疯人院里跳出来一群人,吹着喇叭,打着夹子鼓……充满了荒诞。
六指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猛然间心揪得历害。突然自己会变成遗弃在垃圾堆里一只流浪狗,看着恍若隔世的场面,不只是该哭几声呢,还是该吠几声。
接下来的几天,老神父天天带着六指和小树祈祷。老神父临走的头一天,似乎厌倦了传经颂德的生活,把所有唱经的信徒全“赶”出了教堂。老神父关了大门,一下子滑到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仰望天空。
六指去拉他,他不肯起来,抬着如染银霜的头,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仰望天空。天上空空如也,只棉花一样轻浮的几缕白云。六指只好顺着他的目光,落到了教堂漆黑的瓦顶上。六指睁大眼睛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漆黑的瓦顶上,站着一群同样漆黑的乌鸦。要是不用心看,根本不能发现它们。
那些乌鸦也在看着老神父。
六指记事起就知道,乌鸦从来不光顾教堂。它们都躲在河对面的一片柏树丛里,那里是坟墓。乌鸦常常像卫士一样守在那儿。可是现在,河滩上的柏树丛和坟堆已被推土机和挖掘机联合作业填平了。它们只好飞到这儿。六指想,这也许就是先兆吧。乌鸦们随着火电厂修建的推进,不断前来安慰这些即将消亡的事物,也许很快,这群乌鸦就会一站一站飞过去,最后停到泥巴小屋的头上。
小树去钻帐篷了。六指悄悄告诉了老神父。虽然六指觉得告密可耻,可是老神父的门徒去干坏事,侮没他的名声,他应该告诉老神父。
老神父微微一笑,说,“随她去吧。”
老神父接着说,“六指呀,我明天就走了,我走后,你就走吧,记住你还有姆,一定要请她回来,要不然你怎么过?我们老了,死亡就是希望。你还是孩子,而孩子们的希望是活下去,朝前走。小树也没错,她也是想活下去。你一定要把姆请回来,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第二天天没亮,六指就送走了老神父。同时,一夜没回家的小树,也变成了只野猫,从教堂里消失了。
老神临走的时候,乌鸦们叫了一阵。送走了老神父,六指立即找了把响槁,想趋走它们。可它们纹丝不动。
六指只好关紧大门,院堂里顿时安静得像坟墓。而那些乌鸦,在漆黑的瓦顶上静静守卫着这坟墓一样安静的教堂。
六指决定,一直到等到教堂被拆除那一天,他才离开。生活还是照常开展。老神父不仅把所有的物品留下来了,还给六指留了一些零花钱。老神父在灯下,把钱留给六指,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记得给姆打电话,央求她回来。”
六指照常在灶房里做饭。做好饭,他就会舀一勺子,站在院坝里,朝瓦顶上的乌鸦扬去。乌鸦们像睡着了一样,对六指的施舍不理不睬。六指不知乌鸦怎么了。只好把饭粒装在一个钵里,然后再盛一盆水,放到院坝里。六指想,也许是有人在,乌鸦胆小了,不敢吃东西。
六指做完这些,想起老神父的话,于是跑向那个熟悉的小店。姆很久没来电话了。自从火电厂审批通过的消息传来,推土机一下子增加了很多。工程进度在加快,不少被拆了房屋的人家,都获得了满意的赔偿。推土机还没到达的地方,人们还在拼着命,不分昼夜地翻修房屋。
得了赔偿的人家,可以到河对面的深山里去,工作队在那里划了一片,拆迁户可以在那里用赔偿的钱,重新修房置屋。六指得赶紧把这一切告诉姆。六指想好了,既使姆没挣到钱,他们可以在老祖所在的山头,去重新筑间泥巴小屋。他一下子觉得泥巴小屋可亲可近,远比河对面遥远的深山里住小楼房美气多了。
六指边走边想,姆很久没来电话了,不知她是累了,还是工作太忙,忘掉了他。没挣到钱不要紧,要是忘掉了他,他才会真正伤透心。
小店旁只有三两个人影。六指走近一看,小树竟然也在。小树离开教堂后,一下子改头换面了,嘴巴像抹了猪血,身上扑着熏死人的香水,头发也染了色,还烫成了大波浪。没到夏天,她已经穿上了短裙,裸出两条长长的雪腿。小树看人的眼神,越发飘忽了。她老远就朝六指瞄着,叫着,“六指,给你姆打电话呀?你家泥巴房子,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翻修吧!”
小树挖苦完,老板娘就像只母鸡,咯咯咯笑岔了气。看见小树,六指本想折身回去。可他想,给姆打电话告诉她一切要紧。小树愿骂什么,你就尽情地骂吧,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树靠在店门口的柱子上,边嗑瓜子边对着六指似笑非笑。六指懒得看她一眼,听镇上的人叽叽喳喳地说,小树开始做那个了。做那个的姑娘,六指觉得,哪怕看一眼也会脏了自己的身体。
小树不仅给河滩上的工作队做那个,还给陆续前来的施工队伍做。她一下子变得有钱了,时常穿得花枝招展,妖里妖气。六指想起她做那个,一下子觉得在她面前可以昂首挺胸。他大步朝小店走去,直接拔通了姆工厂的电话。很快电话接通了,得到的消息是,姆不在工厂里。六指焦急万分,想追问什么,那边叽哩瓜啦骂了一通,猛地把电话掐了。
六指的心被谁揪了一下,急得想跳起来骂人。付接听费的时候,六指把一块钱丢给老板娘。老板娘像个火药桶,跳了起来,“一块能了事,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早已涨成两块了!”
六指争论说,“不久前不是一块么,宰人呀?”老板娘用鼻腔哼了一声,说,火电厂进来,物价全涨价了!盐巴涨了,小树她们也涨价了,难道我就不能涨?”老板娘一句话,把小树说得咯咯直笑。
六指摸了摸口袋,再也翻不出一分钱来。小树走了过来,朝六指摆摆手说,“呆子,走吧,人吧,脑子要灵活,一块钱,多大的事?我帮你开了了。”说完,她像变魔术一样,从胸脯里抓出几张钱来,丢了一张给老板娘,零钱也没找,扭着腰身,头也不回朝河滩上的帐蓬走去。
六指被羞满脸红。他只好朝教堂逃去,跳进大门,然后猛地把门关上。瓦顶的乌鸦吓了一跳,嘎呀怪叫了一声,然后又垂着头,静静地停驻在漆黑的瓦片上。接下来的很多天,六指再也没有去店里给姆打电话。姆的电话也一直没有打来。六指焦急万分,他心想,姆一定出什么事了,才变得音讯渺茫。。
院坝里的饭粒和水,一点也没动。直到太阳西下,晚霞把金色的光芒强行涂到乌鸦的羽毛上,六指才看清了,这群可怜而又倔强的家伙,正忍受着饥寒交迫。天色暗下来,寒气拔地而起。乌鸦们冷得有些瑟缩发抖。也许不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饥饿。可它们为什么不肯接受饭粒和水,六指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它们只是面朝柏树丛的方向,凝望着,像雕像一样。
推土机在逼近。那个可恶的工作队一天里来过四次了。他们历声警告六指,赶紧搬走,明天天一见亮,推土机就过来。
“它可是没长眼睛的铁家伙!”
他们像传圣旨,噼里啪啦放完一通屁,背着手,夹着尾巴走了。小树也夹在人群中,她飘忽着眼神,像个醉酒的女人一样,在人群簇拥下,旋转成了一朵妖艳的花。
人们一走,夜色猛地扑了下来。是最后一晚上了,何去何从,六指必须靠自己了结。六指走进小屋,点亮了烛台。六指不想开灯。他不喜欢亮通通的世界,尤其是心情暗淡无光的时候。
烛光昏黄,把六指的影子摇曳到雪白的墙上。六指把手支在木桌上,朝着窗外看。视线里,教堂高高的屋脊变成了灰蒙蒙一片。那群寒乌呆在那儿,像群幽灵守侯着黑暗降临。老祖在桐花岭遥远的山头沉睡。不必去想她。现在,唯一能想的,就是远在广东的姆。
可是,姆很久没了消息。六指一下子想起流水线,想像姆踩机器,在机床前发疯一样干活的情景。他又一下子想起那个不详的预感。总觉得这沉默如死亡的空气里,就像明天推土机会轰然而至一样,有什么东西肯定会从天上突然垮下来。
六指想着,无心用餐。
自从火电厂审批通过的消息瘟疫一样传播开来后,信徒们全变成了叛徒。他们在老神父眼皮底下,偷光了教堂里值钱的和不镇钱的东西。那台黑白电视机不用说。就连烛台,木凳,水桶,扫帚,菜刀这样的东西,也被偷得精光。空荡荡的院落里,只有教堂高高的骨架。还有六指小屋里的花布包和几张苕干粑,和墙上仅存的一张油画:《最后的晚餐》。
这一切仿佛是在嘲弄六指。想到天亮时分推土机会呼啸而至。六指觉得像初次来到教堂里那样,该打理打理什么。他把花布包解开。解花布包的时候,他一下子想到了老祖死亡的方式。那个花布包的背系很结实,刚好可以容得下一个人的头伸进去。
六指想到这个场景,一下子汗水淋漓。这个场景让六指有些饿了。菜刀被偷走了,他只好把苕干粑对折成四块。他一块一块,小心地啃着,慢慢地嚼其中的味儿。
六指嚼着嚼着,想到了瓦顶上的乌鸦。这群可怜而又倔强的鸟儿!六指拔脚朝月亮地里走去。他站在院坝里,把几小块苕干粑朝黑瓦上甩飞盘一样甩去。干粑重重打到瓦片上,乌鸦嘶哑着怪叫一阵,除了落下几片瓦来在青石板上摔到粉碎,就再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了。
六指只好回到屋里。草草填饱了肚子,他开始收拾行礼。他边收拾行礼,漫无边际的想起姆来。姆一直没来电话。哪怕是在梦中,六指也梦见姆一直没来电话。他在一直等,一直等。他卷好《最后的晚餐》,把它装进花布包里。
远处的小镇上,喧哗渐渐退却。取代的是风声和河水声。他的睡意悄然来临,他只好摸黑上了床。他躺在床上。头顶黑色的瓦片上,月光穿过一片透明的“亮瓦”打到他胸口上。他把双手捂在亮光处,姆的样子一个个闪过。像放露天电影一样,姆一会儿在哀求,一会儿在哭泣,一会儿又在摔门而出,一会儿大汗淋漓,一会儿又雀跃如鸟儿,很快融入了一群更大的鸟儿……
这一切都是幻影,只有姆的音讯,才变得那么真实,那么可贵。他似乎打了个盹。眨眼间就梦见老祖。老祖笑吟吟的问他,“六呀,姆挣了钱回来,把泥巴小屋翻修了么?六呀,翻修后的泥巴小屋得了多少赔偿?六呀,河对面的新家洋气吧?……”关于老祖的梦里,全是期盼,全是与泥巴小屋有关的碎片。
很快,六指又梦见了老神父。老神父端坐在一朵详云上,对六指说,“六呀,姆来电话了吧?姆好吧?听工友们说他知道老祖的死讯后,在机床前走了神,被绞掉了一只,你赶紧去,去找回姆,去找回她那只日夜操劳的手……”
六指最后被老神父的嘱咐吓醒了。他醒过来变得伤心欲绝。他甚至把花布包放到头顶的一根横木上,想结束自己。
他把头伸进花布包的背系里。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跌落之声。紧接着,听见一台台推土机轰然而起,撕破了沉寂的清晨。六指侧耳一听,就知道推土机喷着响鼻,打着哈欠,伸着长长的胳膊,朝自己的方向,以摧枯拉朽之势扑来……
六指突然觉得自己的行径无比可耻可恨。他把自己解救下来,把花布包背到背上,站到了教堂门口。这时,天渐渐亮了,六指猛然看见院坝里,躺着无数只刚刚死去的乌鸦。刚才那声音,一定是乌鸦集体从天上扑下来弄出的响动。
场面惊心动魂。站在当中的六指,简直不知把脚往哪儿放才好。就在这时,小树像朵喇叭花,旋风一阵飘到了门口。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铁青着脸就喊:
“六指!六指!你姆的电话来了,听说她在流水线上被机床绞断了双……”
小树猛然看见了乌鸦死尸中间的六指。她陡地一下子捂住了嘴。
没等小树说完,六指像个先知一样,冷冷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他理了理花布包,踩着脚下乌鸦的尸体,朝大门外走去。
六指刚打开门,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长臂,像鹰爪一样扑了过来。
六指看也没看一眼,走下台阶。
小树赶紧几步,轻轻地哭了,边哭边伤心地说,“六指呀,把姆接了赶紧回家!修房的钱,我给你们挣了一些……”喊着,她就坐在台阶上,哇哇大哭起来。
六指走了几步,转过身。他没看小树,把目光投向高高的瓦顶。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朝阳温暖的光辉洒在漆黑的瓦片上,把那片屋脊涂成了一抹金色。他一咬牙,扭转身子,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注释:姆——妈妈,贵州北部方言。
老祖——祖祖,爷爷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