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狼先生的诗集《青铜调》据笔者粗略统计约有3600种意象。其中按五行之数及五音之律,依水对羽,土对宫,木对角,金对商,火对徵,分别力述与各自卷节相关的意象720种左右。水者,灵也,蓄势,冷峻,滋养万物;土者,实也,厚重,辛劳,蕴藏威力;木者,生也,欣欣向荣,生气勃勃;金者,寒也,战争杀伐,肃穆惊心;火者,赤也,精诚友爱,重情义,有激情。第一卷与水相关章节就有“新生婴儿体检表”“听蟹记”“深蓝色的湖”“河伯”“龙神”“买鱼赋”等。第二卷的“徙”“青泥案”“圾”“领地”等都与土有关。第三卷前三节也与木相关。“一个东周时期的战士”“武成”“止戈”“冬至”“屠户”“未来世”“销金令”等与金商密切相关。第五卷的“薪尽日”“模仿后羿的人”“阳爻”等直指火徵。
全诗眼界渺远,意象纷繁,包罗万象,其中描写动植物的就有十多个章节,如“锁钥镇物种调查”“忆飞禽”“饥饿的鸟群”等;描述历史的也有十数节,像“历史课”“封条”“矛盾简史”等;叙说神话传说的近十篇,“河伯”“农神”“薪尽日”即是佳作。另外,及医药,农事,习俗,生活俗事,世事艰辛,百姓挣扎等等各个方面,尽收眼底,统摄古今,气象博大。
现选取诗集中较为典型的意象作分析,这些意象每一个都有其背后的文化底蕴,或历史典故,或文化精粹,或礼仪习俗等等,不一而足。
(一)整体思想文化的意象解剖。
开篇楔子,文墨轻飏,弥漫厚重的文化精神气息:
两头兽在瀚海两端低头舔着海水。它们悬隔亿年
一匹蛙遍体碧透,独立荒芜澎湃的礁岩之顶,翘首遥望彼岸的孤绝
……
未知处蓝电穿空,鱼龙嘶吼出争竞
月轮夜夜照晒,那些恍世裸现的骨殖蜿蜒不息。各表霸迹。
时光泱泱而退,巨大的洋盆,神的杯盏
一头龟在大海尽处破出黄沙,继续以爬行代替跳跃
光斑盘绕苍穹极地,足音邈远确凿。倚云而兴的玄武城浩荡如风象
八鳍兮并四蹄双翼飞驰原上,腥冷之腮,温润之肺,纷纷簇动如花朵
……
峡谷万古空寥,另一类苍生破开烟霞雾霓
击水兮,浴火兮,斩棘逐鹿之身影顺承造化,感应圣明
诗人以繁复的意象符号排列呈现出原始生命初现的混沌景观,这些神秘物象再现了传统文化与历史记忆的碎片,撑开我们的认知世界,各种原始动物在史前的竞逐,暗示了人类社会起源的艰辛,人类文明建塑的历史必然与偶然。 “两头兽在瀚海两端低头舔着海水。它们悬隔亿年”,“一匹蛙遍体碧透”,“ 鱼龙嘶吼出争竞”,“一头龟在大海尽处破出黄沙”,“八鳍兮并四蹄双翼飞驰原上”,诗人以丰富的想象还原了史前蛮荒的原始壮阔图景,巨兽猛怪统治世界,然而,经亿万年兴衰演变,日月轮转,一代代物种的更替,适者生存。“峡谷万古空寥,另一类苍生破开烟霞雾霓/击水兮,浴火兮,斩棘逐鹿之身影顺承造化,感应圣明”,更为强大的人类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终于涅槃而出,开始建构历史的变迁与文化的记忆,而华夏的祖先也“顺承造化,感应圣明”,由此,华夏民族历史的进化开始打下“青铜”的印记,诗人围绕着“青铜”世界建构起一个历史的记忆“文本”,这是各种文献文本组合而成的物化形态,不乏典故想象与加工的成分。
首卷第一:
接取一滴唐婴之血
其比例
轩辕氏五成
祝融氏两成
神农氏两成
东突厥半成
西州回鹘儿半成
唐婴之血肉融五方之灵,合五行之数,诗人气势磅礴而又着力于一点,巧妙的彰显出唐时民族大融合的历史盛况,以“木火金水土”对“东南西北中”定天下归一之序,以五行之数组构唐婴血象:
东方属木,神农司位,号曰太昊,东部夷族,血占两成;
南方属火,祝融司位,号曰火神,南部蛮族,血占两成;
西方属金,王母司位,号曰风神,西部羌戎,血占半成;
北方属水,共工司位,号曰水神,北部狄族,血占半成;
中央属土,轩辕司位,号曰黄帝,华夏诸部,血占五成。①【神话谱系众多,取其一种。】化内之地,五方部族,融汇中原,消溶重塑,组成汉族,合为中华。诗人以冷峻清晰、粗放凝练的笔调勾勒出中华民族的成因历程,基因传承,纵贯千古,明确了中华民族初步定型于唐代。
诗人在“最初“这一节里讲述了华夏民族的文化历程,纷杂的思绪,跳跃的文字,穿插熟悉而又新奇的意象。自盘古开天,“留下波光大陆与苍凉”开始一段“母乳一般饱满的历史”,“仰韶之陶”开始盛满农耕文明的谷粒,日冕耀眼,凤鸟至,河图出②【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凤鸟指凤凰,帝舜时和周文王时都曾出现,预示着时代的兴盛、事业的成功。河图据记载指伏羲氏时代曾在黄河中出现一条龙马,背上有一张图,就是后来伏羲氏画八卦时所根据的“河图”,人们把这样的事看作是圣明君王出现的一种征兆。因河图洛书上均刻有星象图,是以历来一直被皇家列为祭天礼器而珍藏。】伶伦制乐③【伶伦,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音乐人物,亦作泠伦。相传为黄帝时代的乐官,是发明律吕据以制乐的始祖。据凤凰鸣叫的两个六声,经过长时间的揣摩、推敲,终于创制出音乐上12音律,受到了黄帝的赞扬。作《咸池》,始有专用乐名。】敦学燕礼④【燕礼是古代贵族在政余闲暇之时,为联络与下属的感情而宴饮的礼仪,以明君臣上下相尊之义。】至大禹造九鼎⑤【据传大禹建立夏朝以后,用天下九牧所贡之金铸成九鼎,刻九州山川名胜之状,象征九州,显示夏王顺应“天命”已成为天下之共主】九州一统,之后,位为采诗官的祖辈“哼唱才华横溢的儿歌”,威武的将军,“保持挥剑的姿势斩获蜥蜴”:“发祥周秦”,“汉唐伊始”。“土著流民争论不休”共融于华夏大家族中。
承接于此,诗人挥毫化“武成”:
一本百家姓褪尽墨迹
翻悬风中如灵幡白旗
两句蕴千言,道尽历史兴衰,文化更替,百家姓中的赵钱孙李被剑戟逐一抹去,留下一页页白纸充作灵幡翻卷秋风之上,留作丰碑印记。
而在“听蟹记”中:
那些褪尽的曾经禽兽的毛发
飘落何处
螯的若干肉身
藏于清的宥密,明的宫帏
在殷商的虿盆底下,蠢蠢欲动
谙熟古风之螯,飞扬跋扈之螯
巫语上下翻飞,谶谣左右风飘
一页谱牒岿然不动
重重汗青充塞海上楼台
……
这阵痛
有枭首夷族之呼号
有简牍书契撕裂,肝毁肠断
有分裁宫锦的白银剪
有改变发式的胡虏刀
荆棘遍野,剑戟簇生
从维扬嘉定幽州金陵的城堞殷殷地涌出了血流
……
而螯声慈悲,经年不息,剃度青丝白发
了尽因果尘缘,金锡红粉起起落落
它沉浮星渊霄壤,遨行庙堂民间
……
听任月缺云霁,楼空燕散
无数被大风刮走的峰岳节气王朝与曲牌
光阴荏苒如蓝色花瓣,几番繁芜
诗人尖刻冷峻而又激情万丈地指出蟹螯象征的中华文化中的糟粕,一切罪恶被打回原型,赤裸裸的显现在我们眼前。“殷商的虿盆”,极尽刑罚之酷烈;“那些褪尽毛发的曾经禽兽”装着“谙熟古风之螯”,但也掩饰不住“飞扬跋扈之螯”,控制话语权,禁锢文化,愚弱人民;
“巫语上下翻飞,谶谣左右风飘”装神弄鬼,牵强附会,贻害家国;胡虏扰掠,宫闱祸心,“荆棘遍野,剑戟簇生”“从维扬嘉定幽州金陵的城堞殷殷地涌出了血流”,异族入关,满城屠戮,“这阵痛/有枭首夷族之呼号/有简牍书契撕裂,肝毁肠断”……可是历史终究会过去,诗人并没有纠缠于此,依然是冷峻而充满理性,“剃度青丝白发” “了尽因果尘缘,金锡红粉起起落落”“它沉浮星渊霄壤,遨行庙堂民间”“听任月缺云霁,楼空燕散”“无数被大风刮走的峰岳节气王朝与曲牌”“光阴荏苒如蓝色花瓣,几番繁芜”让它们随风而去,湮灭于滚滚红尘中。
“宫音·垚”之二“我们”:
很多时候,我们唯有以土克水
筑浮山檐、它山堰、戾陵堰
都江堰的分水铁牛在檐涛里生锈
或砌楚堤、魏堤隋堤、金堤
为采飞扬的白堤苏堤拦截满江词赋
更多的尊崇引导之术
一位菊花下静坐的隐士打通周身脉络
凿鸿沟、邗沟、郑国渠、龙首渠
引漳十二渠道的陡门生满绿苔,谁见过那些
从禹渎退去的洪波
再看“丹田”
而经络与腑脏之间
岩画与拳经之上
孤悬一轮汉唐明月
他们继续龙盘鹰击
吸纳荒野之气
吞吐瑞霭祥云
……
轩辕之元气
出合谷,越太渊,走神门
徙阳溪,渡曲池,入少海
共赴灵台之遥,归隐太虚。
诗人扬道于笔尖,通过一连串看似毫无关联却又能合拢一处的意象阐释华夏文化最精深的部分,导江河而下,循血脉而行。道法自然,顺势而为,究天人合一之境,越轮回,超生死,“赴灵台之遥,归隐太虚”,寻太上宗法。
卷四·四十二 未来世更以未来佛之眼光审视世间万物,生灵因缘,暗示末法世界的有可能来临,流露出对人类文明的深沉担忧。
庞杂繁复而又互成系统的意象之间,诗人巧妙的勾勒出中华文化的整体框架,构造其形神,“不虚美,不隐恶”,字字赤诚,篇篇厚重,实有青铜之体征。
(二)析辨零散意象的文化内涵
诗人落笔,功底深厚,几乎每句话都蕴含文化底蕴,内涵深意。
卷一·八钩沉 :
九月登高,以菊温酒
湖底尚存遗物
青瓷红锦,玉笏罗盘
而杯底无处歇锚
流袭失散的兄弟实在太多
那一年茱萸绚烂
落满南山
我们很清晰地感受到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钩沉忆亲,泪满南山,客游共鸣,相视而生。
而卷一·九 历史课 桃花汛,白马津各有出处。桃花汛,是指每年的3月下旬或4月上旬间黄河在宁夏、内蒙古河段因冰凌融化猛涨的春水,由于此时正值沿岸地区桃花盛开的季节,故被称作“桃花汛”。杜甫《南征》诗云:“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白马津,渡口名。在今河南省滑县北。唐高适《夜别韦司士得城字》:“黄河曲里沙为岸,白马津边柳向城。”宋苏轼《送欧阳主簿赴官韦城》诗之三:“白马津头春水来,白鱼犹喜似江淮。”
卷一·十 龙神 大漠生烟,江河俱旱,“三春易子而食” ,引春秋时宋国被围,城内粮尽,百姓不忍心杀自己的孩子,俩家交换,你杀我们家的,我杀你们家的,作为自己的食物。后形容灾民极其悲惨的生活。一言以蔽,旱灾之严重,生态环境之恶劣,诗人忧虑之情可感之。而后面的“玉露养蜻蛉,温泉浴佳人”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杨贵妃,再引伸到权贵,挥霍无度,浪费资源,与前文形成鲜明对比,“他们随长庚回首,集体送目”,而有志之士,仰慕如李白一样的人物⑥【据神话传说,长庚星李太白转世为李白】,不畏权贵,为民请命。
卷二·二十二 准确性
谁目睹过炮烙之刑
一方焦黑的儒生巾
在阿房宫三月,在长春一夜
分别引用三个典故,纣王设炮烙之刑,残害忠良;秦始皇愚弱黔首,焚书坑儒;霸王一把火,焚灭阿房宫。倒行逆施终免不了一把火化为灰烬,遗臭万年。
卷三·二十六 十二 星象
从朱门内散发恶臭的到食品站里腐败变质的
足以令所有饿殍复活
诗人化用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隐喻贫富差距的扩大,社会不稳定因素的增多影响着文明的进程,给国人以警醒。
卷三·二十五 嘉禾
柳拂拂,桃夭夭,天物滋长
……
六十四根蓍草推演万物苍生
文王囚于羑里,衍伏羲八卦为六十四,以成周易,顺天地之道,天物滋长。
卷三·二十七 忆飞禽仙鹤、神鹰、灵鹫、鹏鸟、人间凤凰齐聚,仙鹤寓道家,神鹰、灵鹫、鹏鸟寓释家,而人间凤凰寓儒家,是为三教合一,九流顺畅。
卷四·四十 冬至篇 “刍狗百姓!刍狗万物!”化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揭示自然之法,天地无亲,一视同仁,抢天骂地,庸夫短视尔。
以及卷五后几篇中的寒食,硕鼠,女娲笙,伏羲琴,伐檀之声等等意象也都有其身后的文化内涵,就不一一而述。
总之,诗人以其旷世才思,拢万象于笔下,铸青铜宫殿,宗中华文化于其中,气势恢弘,意象万千,实为难得之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