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读到福瑞新近出版的诗集《岁月深处》的时候,不禁为之深深震撼了。通过那些荷载着来路风雨的诗句,诗人向世人敞开了紧锁的心扉。我与福瑞相知多年,是同时代人,有很多记忆和感受是共同的,这部《岁月深处》如同一叶小舟,把我载向那遥远的记忆深处。
与诗久违有年矣。打开这部《岁月深处》,竟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这些诗作是从诗人的记忆深处流出来的,是诗人生命体验的结晶。我觉得元遗山论陶诗的诗句恰能道出《岁月深处》诗作的特征,那就是“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这些诗作,有些是关于时间的记忆的,有的是亲情的怀想,有的则是对于异域风情的描述,都不是什么“重大主题”,也没有意识形态的痕迹,却使我可以直接谛听诗人内心的脉动,感受到诗人对于时空、对于宇宙自然、对于骨肉亲情的那一份深切的感悟。在这些诗里,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官员,也并非一个大学者,那些身份都隐去了、淡化了,袒露给我们的是一个“素心人”的样子。
诗人对四季变化的感觉,对于孩提时代的怀想,都并非一般的或普遍性的,而是最为细微的感觉。而诗人则以非常生动的笔触,合着诗人的眷恋,呈现出来。福瑞诗中的季节与自然,是多么的不同。他写早春“从地里直直地钻出来”“和阳光纠缠在了一起”的风,写家乡初春“像一群睡卧的绵羊”的土地,写少年时所感受到的“从树上开始”的春天;还有“在一把花伞下,神秘地笑着”的夏天,夏天最有特色的标志——蝉和雨;秋天里最能给人以季节变换感慨的蛩声,都是他个人对于自然、季节最为独特的感受。古往今来,春秋代序的变化是诗词中的普遍题材,在古典诗词中这种例子不胜枚举。或许从中寻求灵感是非常便当的,但那不过是士大夫的伤怀之情而已。福瑞是古代文学研究的大家,这些诗里偶尔地、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点儿,也是有的,如《三月》中的一段:“三月/鲜花曾经突然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开着花车去迎接/花儿、蓓蕾和绿草的组合/一个从冬天逃走的世界。”这里就不经意地用了《诗经·桃夭》篇的名句,但这真的是不经意的,是诗人古代诗词修养的自然流淌。从总体上看,《岁月深处》中的篇章,诗人是用了最为原生态的语言,并直接撷取自那些少年时原始印象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诗人是撤除了诗与生活之间那种“隔板”的。
对于故乡,对于亲人,那些来自于诗人血脉里的深情,是《岁月深处》这部诗集中最为真挚、最为动人心魄的篇章。了解福瑞的朋友,都知道他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如《遥远》中父亲母亲的身影以及遥远的童年记忆,这份“遥远”,包含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更包含了对年迈的父母的亲切追忆。诗人也难忘生他养他的村庄,《村庄》一诗即表达了他无论离开故乡多久,无论距离多远,都与故乡血脉相连的情感。诗中所写的,都是诗人所亲身感受到的,是不能替代的,可越是这样,就越有感染力。
还有一些诗篇,是诗人独特的人生感悟,连结着他的生命体验。如《命运》中所写道的:“你欣赏的人/却远离你一世/你想逃避的事物/时时不离你的左右/有的人/你永世不知道他的存在/那么他就真的不存在吗/走自己的路/路未必就在你的脚下/天使与魔鬼/你不能回避。”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现实,也是我们自己所无法选择的命运,对于人生来说,它是颇为深刻的。
《岁月深处》诗集的第三辑《旅途》,是诗人在国内外考察时所写出来的篇章。这当然也是诗人记忆中非常珍贵的矿藏。诗人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渊静的心灵,来感受那些名胜,给读者带来的是别样的美感。如写日月潭:“日月潭的夜晚/挂在笼纱的月牙上/无声之声 / 万物私语着/水悄悄地爬上床头/漫成午夜的一丝凉意。”这样的诗境,既像日本的俳句所透射出的禅意,又有泰戈尔式的神秘。诗人对于这些名胜,不是静态地描写刻画,而是置之以时间的脉动之中,呈现出动态的光影。
《岁月深处》是从诗人的记忆深处走来的。每个人其实心灵都有数不清的记忆,有美好的,也有痛苦的;有浮泛的,也有深沉的。《岁月深处》剥离了那些工作上的、政治性的抑或是人际关系方面的缠绕,而是采撷了人性的、亲情的、审美的断片,并以那些自己最为本真的体验性意象加以表现。这些意象我敢说都是在诗人的情感历程中最为真实的东西,是别人所无法想象的东西,是融化在诗人血脉中的东西。这些意象之所以动人,是因其独特;之所以独特,是因其本真;之所以本真,是因其来自诗人最真切的体验。
我与当代诗坛已经远离日久,年齿既长缺少了诗的激情——因为我知道诗是不能没有激情的。只有矫情而无真正的激情,是不会写出好诗的。福瑞的《岁月深处》,大概无意于立个什么“派”吧,据我看来他也不会想戴个“诗人”的桂冠的吧,这于他实在没有什么真实的益处。但他的诗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诗的意象是从最真切的感受中撷取出来的。我就被融化进诗人的世界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