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草原,美丽牧场,如梦如幻的地方。对天山雪峰下的草原牧场,人们总是缱绻于心,抱有一种特别的向往。初夏时节,我终于远赴天山腹地,依偎在草原牧场的怀抱,目睹她的壮丽,感受她的气息。天山草原有铺天盖地的碧绿,清爽朗丽,令人沉醉;有意味深长的牧歌,美韵如酒,沁心润肺。
出巴仑台沟,登上察汗诺尔达坂,就进入巴音布鲁克草原了。察汗诺尔达坂上,以著名的大敖包为标志,一条清幽幽小溪从额尔宾山北坡下的漫漫草地,呼应着南北两脉雪山,蜿蜒向西流去,直到巴音布鲁克镇附近。那里,山脉有一处断口,溪流至此已成奔涌的小河,河水穿过断口,又折而向东,进入额尔宾山以南的茫茫绿地。那条绕山折拐的U形水流,连同下游穿越数百里峡谷,直至博斯腾湖的河段,统称开都河。平常所说的巴音布鲁克草原,实际上就是U形开都河段流经的额尔宾山脉北部和南部的辽阔地域,北部称大尤都勒斯,南部叫小尤都勒斯。而著名的天鹅湖和“九曲十八弯”景观,就在南部的草原上。
巴音布鲁克是天山腹地优良的天然牧场,雪山峻岭下宽远漫大的川地、山坡上,尽是望不透的碧绿,处处分布着一顶顶白色的毡包,一幢幢牧人的砖房,处处有羊群、马群、牛群在静静地食草,静静地移动。和静县志记载,这个著名的天山草原,总面积达二十三万多平方公里,溪河漫滩宽阔,草墩沼泽发育,滩坡水草丰茂,是以牧为生的土尔扈特后裔们至贵至宝的家园。从大敖包到巴音布鲁克镇,又从额尔宾山那处断口拐向九曲十八弯,再返回断口转而向南,沿南边雪山下的巴音郭楞河向东行进,我在整个巴音布鲁克草原上走了一个来回,访问毡包里的牧民,看草场上的一群群牧畜,数天的游牧访谈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草原风光很美,美得迷人,美得动心。土尔扈特蒙古人生息放牧的天山牧场,夏季里气候凉爽,空气清新。山外酷热懊闷,这里却凉风习习。置身铺天盖地的春草之海,真有开怀解襟之感。
清晨,我站在毡包前,踏着如毯的青草,闻着清丽的草香,环顾草原向远处瞭望。两座雪山之间宽阔平坦的绿色谷地里,谷地两厢逶迤浩莽的岭峰叠嶂间,一抹抹乳白色雾气紧贴草地,依偎山峦,先是凝至不动,继而缓缓浮升,宛若张开的巨大帷幕。太阳尚未露头,天空已经朗明,高远的雪峰银亮银亮。那帷幕似的雾帐前面,草色茵茵如绣,气息分外湿润,点点毡包像镌刻在绣毯上的浮雕,数不清的羊只如撒在绿海上的珍珠,简直就是一幅天造地设的油画了。那乳白色雾气该是草原牧人梦中的另一种哈达吧,牧人们每天把它献给雪山、草原,那是祝愿吉祥、祈愿幸福的神性表达吧?
当太阳升出雪峰,把灿烂的光芒洒向大地的时候,草原又显现出另一番美丽温润的秀姿。碧绿的原野和向阳的山坡,一经旭光的拥抱,那沁人心脾的绿,便愈加明丽,愈加清新。这个时分,近前、远处平展展的草地上,散开来的牦牛们身披阳光,静静地低头食草,光照下那黑绒绒的身影,星罗棋布一般清晰、鲜明;而大群的黑头绵羊已经漫上草坡,游云似的缠绕着山洼悠悠移动,坡洼就像碧绸满缀了白色宝石,又像点点银饰衬托在清鲜的绿袍,数不尽的羊只在亮绿的背景里格外显眼。也是这个时候,沐浴着晨光的毡房外,拴在草坪地绳上的一排乳牛之间,头挽包巾、身着毛衣的女牧人在母牛的肚腹下,膝头夹桶,忙碌地挤奶收奶。而另一条地绳上,缰绳拴着的十几头牛犊,或卧或站,顽皮地哞哞鸣叫,样子很是可爱。旭日朗照着的草原,清朗而静谧。
临近黄昏的当儿,斜阳照耀下的草原也像清晨那样朗明而温柔。畜群渐次回归毡包附近,或者临近溪水的圈场,静卧一片,悠然返嚼。毡房顶上升起了晚炊的白烟,香喷喷的羊肉煮熟了,亮黄的面饼烙成了,味道醇厚的奶茶烧开了,浓郁的美酒也满杯了,马头琴的音韵和悠长的蒙古歌调,就合着饭食的浓香飘荡起来。
我在牧民毡房生活的日子里,几乎每天傍晚都这样度过,好客的土尔扈特蒙古牧人对亲近他们的山外来客,如此歌酒迎奉,其情其意真如草原一般浓绿,酒浆一般醇美。男女牧人的长短歌调,自由、舒缓、激扬,灌注着浓郁的心灵情感,穿心透肺,让人动容。小刀削一块肩骨羊肉,接过主人敬捧的美酒,和着感人心灵的歌调且食且饮,我沉侵在草原牧人至深至厚的情味之中。
正是初夏时节,一家一户的草场上,春羔已经长得和母羊一般大小,牛犊、马驹也高过母牛、母马的肚腹。许多家户的畜群添丁不少,一年一度的春牧场生长着增畜增收的希望。有的家户时运不好,春草返青时一场不意的大雪覆盖草场,几十只甚至数百只怀犊的母羊冻饿交加,死于雪灾,这一年增畜的希望就被老天剥夺——只有以自家牛马的增殖,接牧别家的群羊(牧民称之为给人打工),再捡些数量有限的蘑菇出售,以弥补财产的损失。进入暑期以后,牧人的畜群就转到几十公里外的夏牧场了。暑秋季节是畜群增肥长膘的最好季节,羊只肥了,牛马壮了,所有的母畜都怀上仔了。入冬时又转到百多公里外的高山牧场,在向阳少风的冬窝子度过严冬。春天来临时,又把家什炊用驮上马背,赶着畜群长途迁徙到春草场,迎接又一批春羔春犊的诞生。牧人的放牧和生活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循环,他们称是“翻过达坂过冬,又翻过达坂赶春,一辈子就这样子重复”。
巴音布鲁克草原风光极其优美,但冬长夏短,地域远僻,也不无某些无奈。站在巴音布鲁克镇的小街四望,一眼可以看到屋舍外面的草地。路上铺了柏油,路旁盖有楼房,但路边耸立的只有几十根路灯的高杆,空得没有一棵树木。这里长不了树,种不成菜。多家私人超市、饭馆和一两家移动、联通门市,与山外的县城、州府没有什么两样,但街面没有蔬菜商铺,只有三几家杂货小店在门前支起的木板上,出售洋芋、皮牙子之类的块头儿菜。我就明白草场毡房里手抓羊肉加面饼的饭食,何以只有一小碗切开的皮牙子伴餐。这里是独库公路的必经之地,时有车辆过往,牧民的摩托车也时时穿错。而骑车的青壮年牧民都厚衣布帽,肤色黝黑。街头走动或餐馆就食的发型与着装光鲜时尚的男女,原是山外消夏观光的游客,算是夏日街镇上惹人眼目的亮丽。多幢楼房的高处镶着某某宾馆的醒目大字,但旅游接待和餐饮经营的旺季,也就六至九月份差不多百十来天时光。
夏走巴音布鲁克草原,我饱览了她的美丽,也感知了她的艰辛。两百多年前,苦难的、又是英雄的土尔扈特人,从遥远的他乡付出巨大代价回归中华祖国,在这快广袤博大的草原上坚守着沧桑的岁月,依恋着自己的生息世界。高寒的自然地域有诸多的生存约束,他们毡包为室,牛粪为柴,生活单纯而简约。年年月月,他们放牧的是视若财产和生命的畜群,也是山重水复的隔阻、攀山越岭的迁徙。高原紫外线蹭黑了他们的皮肤,旷野风霜雪磨砺了他们的意志。虽然山远路长,难见繁华,但马头琴的音韵和抑扬歌调的长吟,却是寂寥时空里抒发心灵的精神。土尔扈特蒙古人,执著而坚韧。
告别巴音布鲁克草原的时候,我在察汗诺尔达坂的大敖包前流连了很久。我又回想起牧区乡政府和村委会着力帮助牧民接羔育幼、改良品种、防治疫病的种种举措,回想起草原上人畜饮水工程和人工种草供水设施的布设,以及远山里改造转场山道的施工。联想县里实施生态移民工程,额勒再特乌鲁乡察汗乌苏村等定居点,已经新建了数百套抗震安居屋舍,牧民们下山定居后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发生了极大地转变等等,更让人对退牧还草、由牧转农的变革倍加欣慰。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部落,历史上的土尔扈特人兴发过抗敌跋涉、迁徙东归的壮举,而今,他们的后裔们又开始了放下羊鞭,定居田耕的第二次迁徙安置,牧区政策和新生活的现实和前景,犹如旭日照临,光华灿烂。
巴音布鲁克草原曾经有过土尔扈特部回归之后渥巴锡亲临踏勘的足迹,也仿佛留存着渥巴锡率众最早向大小尤勒都斯草原移牧的声息。如今,土尔扈特后裔们在他们的先祖融于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历史延续中,循着新时代开辟的道路,坚韧地创造着崭新的生活,他们是天山深处和山外葱郁土地上中华民族融合发展的一方闪烁灿光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