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谨以苏词献给我九年前溘然离世的主人公
师殇
此起彼伏的蝉鸣,从千里堤翠柳的枝叶间传出,酷暑正渐离华北平原这个寂寥的小镇。太阳光从堤柳的枝叶间筛下斑驳的花影,温柔地罩在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子身上。自行车的车筐内,放着一束兰花。女子在一个堤堰旁停下来,锁好自行车。
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在不远处停放着,女子一怔,她转头向堤下望去,看到一个男子默默地站立在一个墓碑前。她看了看车筐中的兰花,眯起了双眼,犹豫了片刻,捧起那束兰花,走下千里堤,径直穿过堤下荒草,来到男子站着的墓碑旁。
“你好,月梅!”,碑前男子见女子走近墓碑,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想握手以示友好。
女子似乎没有被男子的示好打动,而是目不斜视地走到墓碑前,轻轻地把手中的兰花放在碑前平台上。一米多高的石碑正面嵌着几个字:“挚友王浩兰之墓——李月梅、韩翠竹立”。
“浩兰,今天是教师节,我来看你了。翠竹今年来不了了,她去海南了,说是参加单位组织的一个慈善募捐演出。……今天,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咱们县领导班子大调整了,教育局也换了一班人,也许你的冤屈该大白天下了。八年了,浩兰,让你等得太久了……”月梅嗫嚅着,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过了近半个小时,月梅站起身,依依不舍地围着坟墓转了一圈,最后,她的手又一次抚摸石碑。石碑背面没有碑文,碑后的土坟上面长满了杂草,很茂盛,各色无名的小花点缀其间。
“浩兰,洗清了你的冤屈,我们给你写碑文,教育局应该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一阵清凉的风从千里堤拂面而来,蝉声也随风摇摆不定,几只蝉鸣叫着,从这一枝飞到另一枝,蝉声匆忙而凄厉。李月梅在碑前深鞠一躬,准备离开。
“月梅,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过分了吗?你不要意气用事毁了浩兰的清白!”在墓旁站立了很久的男子一把抓住了即将离开的月梅的胳膊。
月梅:“贾志成,把你的脏手放开,别用你龌龊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月梅挣脱了贾志成的手,“毁浩兰的清白?你也敢说这样的话?我意气用事,确实斗不过你的处心积虑、老谋深算。到底是谁的渎职导致浩兰命丧黄泉?又是谁为了自己的乌沙害得浩兰冤深似海?浩兰到底怎么死的,你比谁不清楚?!”
志成:“你没有亲见现场,你凭什么认为是刑事案件?”
月梅:“我是没有亲见现场,我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公安局封锁了,但我有过调查。附近的村民都在说,是有人闯进了我们的宿舍。”
志成:“村民的话你也敢信?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掺杂了很多想象的成分。”
月梅:“什么道听途说,我们学校在荒郊野外,坏人夜闯教师宿舍的事,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
志成:“这次你为什么就断定是有人夜闯宿舍?”
月梅:“我问过最先到现场的学生。那天他们很早就到学校上早自习,他们在学校大门外等到六点半,还不见老师来开门,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几个男生爬上铁栅栏门儿跳进学校,见我们那个宿舍窗户开着,窗户里往外冒着浓烟。大家让一个小瘦子男生从窗户跳进去,从里边打开宿舍门。他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摸着进去,靠南墙办公桌上的台灯还亮着,他们发现浩兰赤身裸体斜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们给她盖好被子,把她抬出宿舍。120的急救车到后,医生说没救了。”
志成:“我知道的情况也是这样。可浩兰死时的表情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身上并没有外伤,现场也没有搏斗的痕迹,公安局给出的结论是:电褥子触电身亡。”
月梅:“浩兰的身下确实有电褥子,她的表情确实也很安详,可是她赤身裸体又怎么解释?我和她一个宿舍多年,她从来没有这样睡觉的习惯,在寒冷的冬天,我们都是穿秋衣秋裤睡觉的。”
志成:“也许是她洗完澡,没擦干净在床上躺下了,导致电褥子触电。”
月梅:“可她的衣服呢?她身下的电褥子完好无损,她的衣服哪儿去了?听到学生呼救赶来的两个住校女教师,想找她的衣服给她穿上,并没有找到。”
志成:“那天学生们进宿舍时,宿舍冒着浓烟,他们发现浩兰后,只顾着往外抬浩兰,抬出浩兰后,里边起了火,可能衣服在起火时烧掉了。”
月梅:“起火也应该在浩兰的床上起火,为什么浩兰的床铺完好无损,而我的床铺却起火了?这不是有人想销毁证据又是什么?”
志成:“那也只是你的猜测,当时学生们手忙脚乱,只顾着到其他宿舍喊老师,拨打120,到公路上拦截车辆想往医院送,谁知道怎么会在你的床铺上起火!公安局的人说,浩兰也可能是煤气中毒死亡。你们这个宿舍的烟囱已经被鸟窝堵了,公安局的人从烟囱里掏出那么多的草棍儿。那天,如果不是你们语文组没阅完县统考卷,你不能回校上课,你也不可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月梅:“我是逃过一劫,如果那天我能从县城回来,事情也许就不是这样的恶果。”
志成:“也许比这更糟!”
月梅:“公安局的人说,浩兰可能是煤气中毒,那开着的窗户又怎么解释?这么冷的冬天,浩兰怎么可能开着北边那个窗户,那个窗户虽然面对校园,但没有安装防盗网,何况又是在晚上?要是想透风的话,开窗也是开南边的,南边虽然临公路,毕竟有防盗网。浩兰平时比我胆子还小,很注意安全,晚上我俩从来没开过北边的窗户,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们都检查一下北边窗户的插销插好没有。浩兰出事那天,北边窗户是开着的,黑烟从北边窗户冒出来,学生们也是从北边窗户跳进去救老师的,怎么可能是煤气中毒?”
志成:“正因为这方面证据不充分,公安局才没有这样定论,才推定是电褥子触电身亡。”
月梅:“恐怕不这么简单,公安局这样定论,是你走了上层路线。”
志成:“这样的上层路线我用得着走吗?”
月梅:“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你们当领导的比我们百姓有政治头脑,如果定论是煤气中毒,你作为一校之长,会因为没做好冬季取暖安全工作而受到处理,更重要的是,此事传扬出去,教育局、乡政府、县政府各级领导,都会因为这件事影响政绩。二十一世纪了,九年义务教育实施了这么多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被省政府表彰的沃野千里的小康县,学校竟然没有统一安装暖气,发生教师煤气中毒死亡事件,怎么也是好说不好听的。”
志成:“随你怎么理解!”
月梅:“那公安局为什么不深究着火的原因?”
志成:“怎么深究?学生们进宿舍后早把现场破坏了。退一步说,即使证明是有人夜闯了教师宿舍奸杀了浩兰,这对浩兰有什么好处?如果要把那个罪犯揪出来,就得验尸;即使能把罪犯揪出来枪毙了,浩兰作为女子的清白名声也就被玷污了,她的事也会成为闲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死了的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让活着的亲人还生活在更大的痛苦中?你以为浩兰的父亲知道浩兰是被奸杀,比听到浩兰是触电身亡心理好受吗?你为什么不为老人考虑呢?”
月梅:“按情理是这样考虑,可是凶手就这样逍遥法外吗?惨死的浩兰就这样饮恨九泉吗?公安局定论是电褥子触电身亡,这样就把事故责任完全推给浩兰自己,降低了浩兰死亡的赔偿标准,这对浩兰公平吗?浩兰五岁丧母,父亲好不容易把她养大成人,浩兰没了,父亲就老无所依。
更悲惨的是,浩兰男友家本来计划国庆节给他们办婚礼的,为了不耽误初三学生的课,她千方百计给男方家长做工作,把婚礼推迟到腊月二十八,如果不是你们安排毕业班年假期间补课,浩兰已经是幸福的新娘,怎么会在腊月二十四惨死在校园?按这一带的风俗,没结婚的姑娘不准进祖坟,说是怕乱鬼来骚扰,闹得祖先不安生。浩兰的父亲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跪求同族长辈无济于事,一群老太太又哭又闹,就是不准浩兰葬在她母亲身边。婆家那边怕影响儿子将来成婚,也借口没有举行婚礼,坚决拒绝葬在那边祖坟。浩兰就只能葬在这千里堤下的沙河滩,与她母亲的坟遥遥相望。你看看这荒草,你看看这孤坟,多少次了,我梦到浩兰满脸泥污地找我,哭着对我说她很害怕……每次我梦中惊醒,都会以泪洗面。
这还不算,八年来,每年教育局冬季安全工作会议,都把浩兰的事当作反面教材宣传,各级学校的校长们也都在本校的入冬教师大会上,警告所有教师,不要私拉乱扯电线,不要用电褥子取暖。
为了提高升学率,为了你的政治前途,你贾大校长每年都违反教育局规定,安排初三毕业班教师节假日补课。现在你声名显赫,春风得意,步步高升;而听从领导安排,遵守学校规定,爱岗敬业的王浩兰却被钉在教育界的耻辱柱上!卑鄙者获得了通往仕途的通行证,而高尚者呢,连一个高尚者的墓志铭都没有!”
志成:“当时我是一校之长,我又有什么办法?那个学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世纪六十年代建那所学校时,附近有乡政府、粮站、卫生院、农村信用社、派出所,我到那儿工作时,政府搞改革把那儿规划了,其他单位都迁走合并到镇上了,只是为了附近村民的孩子上学方便,才留了那样一个乡村中学,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月梅:“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你只关心教学成绩,你关心过教师们的生活吗?有好多次,社会上的闲杂人员跳墙进入校园,盗窃教师宿舍财物,我们多次向你反映,请求你把宿舍北墙临校园的那面窗户也安装铁网,把门儿换成防盗门,你总是借口学校没钱推托,说教师宿舍没有贵重物品,你根本不在意女教师的恐惧心理,不在意女教师的人身安全!
年假期间,双职工都回家过年,如果你安排周密,每晚就应该有领导值班,住校的几个离家远的女教师,如果遇到麻烦,呼救也有人帮忙。”
志成:“我承认我的工作有失误,但那时我毕竟年轻,思想单纯,也没想到这么多。这些年来,我也很为浩兰的事自责,所以我就拼命地工作,无论调到哪个单位,我都会把工作做到我能力所及的尽善尽美,尤其在安全方面,血的悲剧绝对不会再重演。现在我在全县教育界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这也算是对浩兰的一个交代吧。”
月梅:“那是对你自己良心的一个交代,对浩兰算是什么交代?浩兰怀着那么纯美的理想,选择了教师这一职业,被分配在偏远乡中毫无怨言,节假日安排补课她也欣然接受,为了学生她不请婚假,把婚期推迟到年假期间,不论她是什么原因死的,可她毕竟死在校园,死在她热爱的工作岗位上。她非但没有得到任何荣誉,反而被你们这些教育界的领导念念不忘,八年了还拿她的惨死说事,被当作反面典型反复批判。是谁导演了这场人间悲剧?是你们做领导的!是你们不仅让浩兰失去了最美的生命,还让她蒙受不白之冤!所以,只要我活着,我就得还浩兰一个清白,让这样一个纯美的灵魂不再蒙尘!”
志成:“八年过去了,你还这样执迷不悟?你一次次给检察院、纪检委、教育局写信,你又收获了什么?还不是都说你发了神经病,说你是同性恋?”
月梅:“我收获什么并不重要,我毕竟还活在世上;浩兰呢,她不在了,她为她热爱的事业蒙受着屈辱。
你有一个当副县长的丈人爹,你通过关系把我所有的检举信都扣下了。现在你的老泰山终于在别的问题上犯事了,被免官了,你没有后台了,今年教师节,你终于出现在浩兰的坟前了。如果我不坚持告你,如果你的老丈人不因恶名被罢官,你肯来吗?你来过吗?
我知道,你出现在这里也不是来忏悔的,你是来当着浩兰的面儿求我放过你的,你问问浩兰,她能让我放过你吗?”
志成:“你那么偏激的认为,我也没办法。不错,今年县政府的领导换届了,教育局长也换了,我现在也确实是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地步。这么多年,你为了一个死去的浩兰不停奔波,我理解你重情重义。可我就不明白,我对你也不薄哇!有人撺掇我找黑帮教训教训你,我没有那么做,看到你为了挚友仍然孑然一身,我心中无限感伤,我调离那所学校后,我又通过关系把你调到国办中学,让你也远离那个做够噩梦的地方。我虽然通过关系让各部门扣下了你的信件,但我也给各方领导打招呼,让他们不要说刺伤你的话,担心你再受刺激患上精神分裂症。你为什么就不领情呢?”
月梅:“照你这么说我倒应该感谢你了?你觉得这有可能吗?除非你给浩兰正名,我倒可以考虑暂时不找你麻烦。”
志成:“你扳倒了我,浩兰能复活吗?你告倒了我,浩兰能进烈士陵园吗?再退一步说,八年都过去了,当年公安局立案的材料就是电褥子触电身亡,不可能也根本没条件重新立案侦查。你这样纠缠下去,有什么价值?这么多年,你固执己见,纠结在这个小圈子里不能自拔,不安心工作,放弃了文学梦想,断送了自己生活的幸福。你生命的价值又在哪里体现呢?人的眼睛长在前头,为什么你就不往前看呢?
在过去的痛苦中纠缠,换来的依然是痛苦,往前跨越一步,也许就是阳光明媚。为什么你开拓新生活的能力就这样差?至于那些大小校长们的闲舌滥调,反正浩兰也听不见,嘴长在他们脸上,由他们去说,圣洁的浩兰在咱们心中就可以了。天下人认可或不认可又怎么样?在意或不在意,全在我们自己。如果只活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我们这一生就会一事无成,光唾沫就会把我们淹死。
现在,我们应该携手做的,是怎样让浩兰的父亲老有所养,商量着把他的晚年安排好,而不是再这样无休止地较量下去了。本来我想用我的成绩让你认可我的能力,化解你内心深处的冰山,可你依然我行我素,这么多年没有改变。我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你也到了而立之年。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岁如果没有了事业,也就没有了尊严;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多岁如果还没有家庭,起码人生也称不上完美。月梅,为什么我们年纪这么大了,也是埋进黄土半截生命的人了,还不能携手做一件让浩兰放心的事?
也许你是可以把我告倒,我大力发展国民教育、深化教育改革的理想可以搁置甚至化作泡影,可这是醉心教书、热爱孩子的浩兰所期望看到的吗?八年了,你揪住我的小辫子紧紧不放,我也累了。我今天来向你说明这一切,大不了我被免去综合教育实验基地校长职务,做一个普通教师;再次,大不了我被开除公职,像闲云野鹤一样去漂泊天涯,混过后半生。
这样的结果,是你追求的最佳境界吗?我想肯定不是。月梅,以你的善良正直,你不会让社会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这是我最后的告白。以后你怎么做,你看着办把。”
贾志成在王浩兰墓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步履沉重地离开墓地。他趟过齐膝的荒草,走上千里堤。太阳已升得很高了,华北平原初秋的风依然裹着热浪,志成稀落的头发随风飘摆着。
……
一年过去了,沙河流域的千里堤上,依然密柳低垂,寒蝉高唱;千里堤下,依然孤坟一座,野花一蓬。饱经风霜的石碑,依然默默吟唱着一曲伤情的挽歌。与往年不同的是,教师节这天,墓碑座上,兰花两束,馥郁芳香;来到墓碑前的,是不约而同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