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便喜欢读鲁迅的文章。可压根儿不知道,鲁迅之外,还有一个周作人。直到后来学现代文学,才晓得鲁迅还有这样一个弟弟,且文章真是好,不在乃兄之下。
其实,周作人的成名,比鲁迅要早。其为文,不论言人,言物,言情,言事,淡淡出之,皆入佳境;且常道人所不能道,看似平淡无奇,深味则颇有意趣。一如秋日的斜阳流水,自有一种远意。无怪乎当时就有天下文风在绍兴一城,而周作人即为全城第一的说法。
关于周氏的文风,他自说有一种淡淡的忧郁。胡兰成说,这正是北伐以后周氏文章的情味。“仿佛秋天,虽有妍思,不掩萧瑟。他不是与西风战斗的落叶,然而也是落叶,掉在明窗净几之间,变作淡淡的忧郁了。”胡氏与周氏颇多相似之处,这般描述,可说是知己之论吧。
诚然,周作人另有谈龙谈虎,令人色变的一面。但其一代文宗的魅力,不是主要来自于这种“仿佛秋天”的文字吗?为文如此,有其人生经历在里边,更与其性情密切相关。民国十四年,周作人在其《雨天的书》序二中说:“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又追求闲适的境界,他在《自己的文章》里写道:“如农夫终日车水,忽驻足望西山,日落阴凉,河水变色,若欣然有会,亦是闲适,不必卧且醉也。”这还是小闲适,更有面对帝赐鸩酒而不变色之大闲适者。这样的趣味追求,使之形成了一种平和冲淡的文风。自陶渊明以后,平淡自然,被认为是一种难以企及的最高境界。而周作人得其衣钵矣。
自少年时代以来,我流连于周氏的文学世界,觉其文字的淡远,甚是有味。胡兰成说字要有味,其实文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苦雨》有云:
“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
又《雨的感想》中云:
“秋季长雨的时候,睡在一间小楼或是书房内,整夜的听雨声不绝,固然是一种喧嚣,却也可以说是一种萧寂,或者感觉好玩也无不可,总之不会得使人忧郁的。”
又《喝茶》中有一段我曾引在《茶与少女》里的文字云: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而更多的是,通篇没有格外精彩的文字,不见一点艳色,但整体看来,又觉字字精彩;闲闲写来,没有哪一句特别的突显出来,却也没有哪一句是多余的。所谓“语到极致是平常”,这样的文章才耐读,历久而弥新。
与其闲淡的语言相融的,是其结构的闲散。周作人的文章,大都没有刻意的开头,也没有刻意的结尾。据说周作人接受约稿,从来不问写什么,只问写多少字。六百就六百,一千就一千,篇篇写来,绝不雷同。苏子自谓其文“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周氏亦近于斯。
史仲文先生在《汉语是这样美丽的》一书中,提出一种理想的结构境界:自由书写状态。他认为有三种情况:其一是,对于各种结构方式成竹在胸,可以任意选用,而且能用得恰到好处;其二是,结构形式特殊,无须多虑,其结构自在;其三是,文章达到某种境界时,不再为结构费时费力,信手写来,皆成章法。他指出鲁迅属于第一种;金圣叹的“不亦快哉”种种,属于第二种;周作人则属于第三种。并进而说达到周氏这等境界,需三个条件:一是知识渊博,二是见解高明,三是心态平和。此论极为精辟,而周作人的境界,也实非常人可以企及。纯然是信笔而书,随意点染,而境界自出。有诀窍吗?有。他在《本色》一文中泄露了天机:“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字曰简单。”然而正是这简单,反而很少有人能做到,莫非这就是文学和一切艺术的神秘与魅力所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