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离别三十五年的砚山,心中兀地便冒出了那句歌词:山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
不知岁月在这山中是怎么溜走的,三十五年的时间流逝,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山川、树木、村寨和田垄,以及秋黄了的庄稼,几乎都没有任何的改变。仰望西边的山岩,屹立依旧,连绵依旧,苍凉也依旧。灰色的寨子,寂静的氛围,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就连树干的斑驳,树枝的婆娑,树叶在秋阳下的闪耀,都一如当年;枯黄的苞谷叶子在风中沙沙絮语,这风,仿佛也来自往昔的秋日。
山川草木抗拒着时间的改变,而人却不能,三十多年的风霜雨雪,将一张中年汉子刚毅的面孔打磨成老年的沧桑,时间那无形的沉重,将他的腰腿压得有些弯曲,而原本就很是忧郁的目光则变得更加地忧郁了。
这汉子,就是当年务川砚山公社茶场的场长。
三十七年前,我们十几个男女同学响应“到农村那个广阔天地去”的号召,来到这个茶场,开始了“接受再教育”的知青生活。刚走出中学校门的我们,被命运安排到这座贫瘠荒凉的大山上。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喘息和汗水,凝固成一段沉重的青春记忆。我们日复一日的劳作着,不知未来会是怎样。
他,一个四十出头只知道干活的中年汉子,线条明晰的肌肉凸显着山里男人的力量,体力非常的他,竟能背负三百多斤的重物行走山路。那张粗犷的国字脸,古铜,阳刚,充满着忠厚与慈祥,只是不知怎地,那眸子深处却隐含着挥之不去不去忧郁。
他没有场长的架子,对我们或亲切地省略姓氏单呼其名,或按当地习惯,以“大妹”、“二妹”和“毛儿”相称,亲如家人。他带着大家一起播种,锄草,收庄稼;带着大家打柴,烧炭,背东西。挖土薅草时,他挥锄如舞,左右开弓,常常帮助着身边的人;肩挑背负时,他负重最多,还常常把体弱者肩背上的东西弄到自己的背篼里。论年纪,他与我们的父辈相当,但他在我们印象中却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兄长。
他埋头工作,低调做人,似乎不太适应当时的政治环境。他暗自认为知青下乡是造孽遭罪,于是尽己所能,用一颗质朴善良的心护着我们。
生性爽直的他,只会干事,不懂逢迎,我们走后不久,他被调离茶场。相当于今天村官的他,结果被安排在公社食堂作伙夫,几年后再调至镇机关食堂,这伙夫一当就是三十年。
我们一直惦记着他,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三十多年过去,始终没有他的音讯。前几年听人误传,说他已经不在人世,我心悲戚,沉重万分。
不久前,我们突然得知他的消息:健在,鳏居,无子,与侄同住。于是我们几位知青邀约,驱车四百多公里,去看望这位昔日的恩人。
在他的老房子,我们见到了他。那地方,三十多年前我们曾经去过。当时他邀我们到家中改善生活,并亲自下厨为我们做饭。那时他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却把家中仅有的一点好东西拿出来招待我们。
岁月无情,物是人非,三十多年过去,今天,激动地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已经年逾古稀的老人。
当年,他就是单身,以他的条件似乎不应该如此,但由于年少,我们没去思索个中的缘由,只是隐隐感觉他的日子过得压抑。今朝重逢,几度叹息之后,压抑多年的他,终于向我们吐露出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人生遭遇。
解放前,他的家境还算殷实,原本我们认为大字不识的他竟然上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镇反运动中,他父亲和唯一的哥哥遭人诬陷,不到十天,被先后押赴刑场,留下一个年仅两岁没妈的侄子。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令这个家庭崩溃。坚强的母亲勇敢地面对了这场巨大的人生灾难,而年仅十五岁的他,从此便开始代替父亲和哥哥支撑起这个家,帮助母亲一道抚养年幼的侄子。
母亲对他再三叮嘱,务必小心做人,好好劳动,千万不能显山露水,以免大祸再次临头,于是,他佯装文盲,埋头劳动。不几年,母亲撒手西归。临终前对他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哥哥的遗孤,将其抚养长大。母亲的嘱咐,他铭记在心。从此,抚养侄子成了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孰料,自己的人生道路却因此更加坎坷和辛酸。
他年轻英俊,又是劳动能手,本是姑娘们青睐的对象;但反革命亲属的名声和拖带的孩子,使他难寻伴侣。好不容易结下了姻缘,媳妇终因无法容忍那个孩子,未及生育便离他而去。后来,三十多岁的他远赴他乡修筑铁路,跟当地一位镇长的女儿恋上,两人心心相印,感情甚笃。他由于劳动努力,表现极好,按当时的规定,可以安排在铁路施工单位工作。美好的姻缘和国家的饭碗对他来说无疑十分重要;但在回乡办理手续时,看到尚在读书的侄子,他犹豫了。他想起母亲的临终嘱托,想到侄子眼下的学习和今后的成家,这些都离不开他,他要为侄子尽完父亲的责任。姑娘的父亲喜欢他,但无法同意女儿远嫁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他深爱着那位姑娘,却不能为了爱情抛下小侄而去;于是,他决定忍痛割爱,将情感全部放在侄子身上。一颗相思的心从此备受煎熬,灵魂也如同放在苦水中浸泡。那位姑娘在远方望穿秋水,不知为他流下多少相思的眼泪。
此后,他对婚姻便不再期望,因为,情感的坎坷已令他疲惫,因为,他的心中永远装着那位远方的姑娘。
听完故事,我终于读懂了他眼中那多年无法挥去的忧郁。
石板铺就的小院中,大叶茶的土味伴着我们的絮谈,纷繁的思绪牵引出往事的回忆。
屈指算来,他已七十六岁高龄。虽然历尽坎坷磨难,但他热爱劳动乐于助人的习惯还似从前。村里,青壮年们多外出打工,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见谁家困难,他便去帮忙,直至去年,他仍在帮别人耕田种地,今年因身体欠佳,不再下地,但依然帮人干些杂活。
为了侄子,他付出了全部,如今,侄子已经年逾花甲,不知他是否知道叔叔的所有付出,,因为老场长从未将自己的故事告诉任何人。
侄子始终是一个经济窘迫的农民,几年前,为了不给侄子增添负担,他从正房搬出,独自住到院中一个简陋的小粮仓里。
谈话时,我无意低头,见他脚上破旧的解放鞋窟窿洞开,两个脚趾露在外面。
他是村里的五保户,每月仅靠不足百元的补助支撑生活。晚景之凄凉令人揪心。我们决定帮助他过好今后的日子,因为好人理应有好报。
告别时,我的鼻根被眼泪浸润着,有些发酸,他也泪如泉盈,我看到那泉底下透出的不舍。
他一路相送,至寨口,我们不让再送,他便站在高坎上看着我们离开,不停地挥手。
走过曲折的山径,穿过落叶的树林,过了好一阵,我猛然回头,见他还在那高高的坎上站着,如树般挺直,没有丝毫的老态。
他的身后,便是那屹立的山岩,逶迤百里,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