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秋天的一个午后,秋风渐紧之时,独自一人以出差为名躲进了茫茫苍苍的深山,穿着行于丛林间,一呆就是三天三夜。
其实,那次是受了人世间最残酷的打击。在这个世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要心平气和,事情总会过去的,静静地来,悄悄地去,淡淡如烟就会消逝。但是,也有些事情你永远都躲不开,如影随形,那种苦痛和悲伤,一节一节地潜伏在灵魂深处,稍有风吹草动,它便跳将出来,直逼心灵防线。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避开尘世逃离这个令人绝望而伤心的现实世界。
没有做任何准备,只知道痛苦吞噬着我那颗毫无着落的心,要尽快躲,躲得越远越好,越没人看见最好。麻木的头脑,僵硬的身体,行尸走肉般地走入离这个小城百里之外的山林。
进入丛林,已是黄昏。深秋季节的阳光也还是淡淡的,不疾不舒地挂在山的边缘,耐心地等待着暮夜大幕拉开。这座丛林阔远深邃,平素也少人走。落叶写满了忧伤,缤纷而落,躺在渐趋寂冷的泥土上,做着往昔的残梦。秋风吹着胡哨,尖利地从头顶徐徐穿过,消失在远远的林际山头。棵棵挺拔笔直的松树,经受着秋色的洗礼,与黄昏一样沉入千愁万绪之中。
夜幕降临,山林一片幽暗。树种疏落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夜空的一丝光亮,那是秋天的月色,滴着冰冷露珠的月光穿过遥远的夜空,把一丝梦想和希望送到我的唇边。现在我需要面对的,就是如何度过在丛林的第一个夜晚。又走了半里多路的光景,面前呈现出一片足有蓝球场大的空地,枯草铺地,如丝褥一般。旁边是一条山溪,半沟的水流淙淙流淌,泠泠作响,在秋夜静谧的夜空显得清脆悦耳。
简单做些处理,我顺势躺倒在枯草之上,忽然就想起古人以大地为席,以天宇作屋的说法,感觉到再合适不过。山林中的秋夜静静地在我的心中铺展开来。月色也算得上皎洁,零零散散的星星七零八落地分散在无边无际的天穹之上。偶尔,流星从天边闪过,倏忽而逝,像极了短暂的人生和脆弱的生命。四周的山林在夜色下愈显朦胧,恍恍惚惚,似乎是一幅江南水墨图景。
独处的生活真好,心头泛滥的自由触手可及。我开始避开秋虫的鸣叫,让灵魂沉入遥远的记忆。在那一刻,万千往事缕缕从眼帘漫过,如清亮亮的溪水静静地流淌。由出生,到懵懂,到童年,到少年,再到青葱,糊里糊涂撞进尘世,毫无章法地生活着。那么,生活到底是什么?意义究竟何在?面对这苍苍茫茫的丛林,静对清凉的夜月,谁又能告知这人世一遭,何为幸福?
在沉沉思绪中,沉入了甜甜的梦乡。有清脆的乐音穿越丛林,飘渺而来,愈来愈近,像极了高山流水的曲调。醍醐灌顶,心里立时变得透亮透亮。在绝望失望无奈之时,似乎看到了生命的曙光。尘世就是生命的交响,我们会不会奏响最为优美的声音,释放心灵深处积久的苦痛,与音乐为伴,奏出生命的最豁达的弦律呢?乐音从耳际飘散而去,愈行愈远,消逝而往……
醒来之时,已是晨光曦微。晨露如莹,颗颗流行发际。草儿柔软而富有诗情,把最为温馨的幸福交付于我,让夜梦做得深厚而醇浓。远处,几只小鸟留连在林间,唱着纯美的歌谣。高大的白杨树叶落枯残,直直立着,不屈不挠,与松柏一争高下。脚边,一条懒懒的醉酒般的红花蛇安祥地躺在身边,头枕在我的腿上,做着香甜的美梦。她会不会像伊索所写的那条蛇呢?在睡醒之后,恶狠狠地朝我挥舞着恼怒和愤恨,一口一口地撕裂我的肉体和灵魂。赶紧逃离,免遭祸患。跳起来,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下窜出十多米……
饥饿开始逼我就范,要知道,我已经整整一夜没吃过任何东西。在漫无边际的丛林中,找点吃的东西应该不会太难。穿过蜿蜒曲折的林间小径,终于看到一棵缀满松子的大树。用了十二分的气力攀爬,采摘了一大捧松子后,我坐在树边一块岩石上。野外生存,其实是一件艰难的事,何况我这毫无生存本领和技能的人呢?硬売的东西并不好破,只好用牙弄碎,再剥去外壳,等到吃得能走路时,满嘴的牙齿都在隐隐作痛。一无是处啊,我长长地叹口气。
找寻了山泉,用手捧着喝了许多,身心渐渐地滋润开来。整整一天,我都在丛林中寻找山果,看取日出日落,听风声涛声,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不担心会有秋雨淋漓,不担心夜幕降临,不担心毒虫出没,要知道,一个濒临绝境的人不会把生死看得太为重要。生,只是一个历程;死,也无非是个终结。老于户牖之下,死于战火饥饿,又有何不同?芸芸众生,看取生死,只是一种幻象而已。所以,对待这座丛林,我只是敬畏,但绝不会生出惊悸之感。
又是一个黄昏降临,我开始走到一座山的脚下。丛林尽处是深山,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山并不没有树林丰茂,大概是光秃秃的那种。壁立的崖石从天而降,像个巨大的感叹号。从近处看,山势高峻,险峰处处。今晚,也许要在山中度过。这样想着,已到了半山之腰。山上绝无行人,这么晚了,要找个人影确非易事,再说,内心深处也并非就想着见到那些尘世里的浊物。能有个落脚点最好,山洞,或者就是一座寺庙,古人不是说“深山藏古寺”吗?
山林还是有的,要不怎么会有阵阵涛声?没有找到可以入睡的山洞,即使有,黑魆魆的,也未必心甘情愿地住到里边。古寺也没有找到,那或许在山之崖,地之角。已到半山,不能再朝上爬了,我想,随便找个地方,安息一夜再说。就在我将自己的睡梦要交给满天的星斗和横无际涯的暗夜,昏然的意识中看到了个身影。你说,最为孤寂难耐、恐怖随时袭上心头的夜晚,遇到能与之说上哪怕两句话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别管先前怎么想,但此时,一丝暖意瞬间袭上心头,终于,在暗夜中,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温馨和光明,一滴滴红尘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且慢,也许你不会相信,其实,我也不会料到,自己会在这个暗夜荒无人烟处遭抢。当一阵凉风吹过,我才真正意识到危险,但毫无用途。说实在的,出来时随身什么都没有带,口袋里只有那么点钱,寥寥无几。除了身上可怜的一点钱财被剥离干净外,鞋和上衣,也被抢走。转身时,那人还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在夜色中,好像幽灵一般。现在,朋友,我几乎一无所有。你知道,那个邪恶之人抢走的不只是钱物,更多地是剥离了我的灵魂。
一无所有,与清风明月相伴,也许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可我,那夜所面临的却是有生以来又一次大灾难。从来没有感到过秋天会是那么得凄冷,虽然在无数个秋日里站在瑟瑟的秋风中想那些过往的岁月。后来想,也许这就是上苍的安排,准备逼迫我隐居深山,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牵无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眼下,最需解决的问题,就是不再受冻。
我必须在深幽的夜色中下山,无论如何,先要找身衣服遮身蔽体。顺着山路,我开始艰难行走。坚硬的石子脚踩下去,疼痛立时漫上心头,撕心裂肺。秋风习习,浑身如落入冰窖,丝丝寒气在灵魂深处袅袅升起,在夜的上空盘旋。一步一挨,不知什么时候终于到了山下,饥饿,疼痛,惊恐,耻辱,无奈……
吃了些山果,心里安定许多。找个无人的地方,用手撕扯着枯草铺在地上,躺下睡上一觉,也许所有的苦难都会在睡梦中,随着降临的无数恶梦烟消云散,明天醒来,会是朝阳一片。望着西沉的星斗,幽幽地叹了口长气,下定决心,不再想以往的那些断肠日子,只要活着,也许是人世最大的幸福。
又是一个黎明到来,与所有的早晨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浑身酸疼,骨头一节一节地随身体摇摆而作响,终于又能站起来了。我准备回到尘世去,不再做这些无妄的虚梦。也许生活本来就是如此,那些酸甜苦辣,只是一种人生感受而已。也许生活本身是美好的,只是让我把它弄得一塌糊涂。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经历了数不清的痛苦,走过屈辱和生死,一切都会释然。
在丛林深处,我编织了一双不成形的草鞋,穿在脚上心里无比踏实;寻觅到一些长长的苇草,精心编织一件蓑衣披在身上;还有,用将要枯干的青草做了顶草帽戴着头上。天渐渐地就要亮了,找了些松果山枣就着清冽甘甜的山泉吃掉,温暖悄悄从心灵的深处升起,整个身心瞬间弥漫在清爽之中。
沿着来路,我消失在茫茫的丛林中。也许,在明天夕阳西下之时,我会走出心灵的大山,重新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戴着草帽,披着蓑衣,穿着并不成形的草鞋。对于人们投来的目光,我毫不在意,只走那条悠长悠长的幸福之路……